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骚客堪看客》事后疯烟 文案: 文笔不济,文案也无能。 一个人间骚客被太史与周公合伙骗到天庭并担任天命宫主掌书一职,为下界众生编写命格。 偶然间做了一场梦,梦里的人正是那冷心冷面的阎君。 于是就好奇的打翻了陈事柜,这才发现原在四百多年前他俩就认识了。 受的属性不好说,除在阎君面前他都是攻。 攻则一直是攻,并且只攻过那一人,从上一世攻到下一世,并且会持续攻下去。 最开始写这文是斗志满满的,然而写着写着就有一种要步之前几篇文后尘的感觉——扑街。 不管结果如何,写了总要更,可今次不同以往,在下打算一夜之内全部更完。 字数不多,十二三万字,若有余力之后会补上几篇番外。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岱书、泱濯、郁屏 ┃ 配角:穆央、鸾磬、穆凝、蒲苇、司奇、司尘鉴 ┃ 其它:不是匆促黄梁客如何相见不相攀 第1章 第一章   渠国都城,洛河城内。   王宫外的主道上有两座对门而立的府邸,一个是当朝丞所居住的叶府,一个是当朝太尉所居住的祁府。门前各自悬挂着一块镶了金的匾额,分别书着“叶府”与“祁府”两字。两府前的台阶下俱立着两头栩栩如生的石麒麟,堪有一个成年男子那么高。   白日里,这两座户列簪缨的府邸前路人总是络绎不绝,谁人打此过都不免要扭头往里瞅上一眼,奈何门前依草附木的小厮们个个没有好脸,但凡有人靠得近些便要瞪起圆目,若再胆敢不知死活的踏上台阶,小厮们便要厉声问上一问:“嘿,你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也是你随便能进的……”   倒也不乏真有事上门的,只不过饶他再是个人物也需毕恭毕敬的呈上拜贴,先由小厮们传进话去,若里面主子有请那么小厮的嘴脸立马就换,笑迎迎的将人领进去,运气好些还能领些打赏。若主子不得空将拜贴退回,那么小厮势必要黑着一张脸走出府门,不仅要没好气的将东西还了,等人走后还要同身旁的小厮絮叨几句,并狠狠的啐上一口。   “真当这叶府是谁想进就得进的,来之前也不打听打听咱们主子是什么人。”说着便又去看身旁那座堪有房梁那么高的石柱。   石柱上书着‘鞭笞天下’四个大字,乃是渠国开国国主亲笔所写。   据说叶家先祖在渠国建国初期辅佐着君主做过不少大事,所参与之事大到国家的建制与礼法,各州府的官员分派与举国上下所要遵循的法度与礼仪,小到对储君的栽培与国主子嗣的教育,总之样样都离不了他。也不知是国主一时兴起还是已有了深远的打算,大张旗鼓的弄来一座巨石,并亲笔在上面书写了四个大字,随之赐给叶府的还有一柄乌青色的钢鞭。   这钢鞭无非也是用铁做的,乍一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的同是鞭柄有几个用金浇铸而成的小字——上打昏主下杖佞臣。   赐鞭那日将整个朝野都震惊了,众臣私下止不住的咂嘴,有的说:“如此手腕真不愧是开国之主,日后怕是不能眼中只有真主了。”   也有的说:“同僚们还需忌惮叶相,你我都已年迈可经不起他一鞭。”   “各自都好自为之吧!”   朝中不乏有仗着自己有开国功勋而私下做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事的老臣,今日见叶相手持长鞭巍然而立在朝堂之中,心下不免都有些发虚,若那些伤风败俗的事传入叶相耳中,不用他奏疏国主私自就能将自己给办了。于是散朝后各自回到家中,交待上下老小今后一律不准收礼,那些强买强卖而来的妻妾要么早早打发了,要么三书六聘将人娶回家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能落下话柄,万万不能让叶相有理由鞭杖他们。   这钢鞭在时光的流逝中变得越发具有威慑力,传至五代叶相手中时渠国已稳妥的过了二百余载,这两百多年里朝中文武百官皆是勤政克已,鞠躬尽瘁的辅佐着历代国主,直将渠国治理成漠南之境的第一大强国。   话说叶府对门就是祁府,这两家一个是手持帅印统领渠国所有兵马的太尉,一个是高举着能上打昏主下杖侫臣钢鞭的丞相,虽说祁府门前少了块镶着金字的大石,可两百年来也是圣宠不哀,除了左府能与之一分秋色,这渠国上下怕是再找不出一家能与他并肩的了。   也许正是因为门对着门,叶府与祁府在此之前已结过好几次亲,有国主亲赐的,也有两家少男少女相互看对眼而终成美好姻缘的。结亲一事往小了说能促进两家世代交好,往大了说还能起到稳固国政的作用,一个叶府就够文武百官受得了,再加上一个祁府,他们还不得国尔忘家的为渠国拼死效力,又哪里还有闲情去做那些倒行逆施的事。   叶府的五代丞相叶正伦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女岱琴早两年就嫁给了祁府的三公子,长子岱棋已满弱冠现今尚未娶亲。   次子叶岱书,也就是我。   我与兄长同岁,只不过差了月份,至今也未娶亲。   自古以来都是虎父无犬子,我的兄长岱棋自然也是人中的翘楚,因他是长子,父亲不免在他身上多花了些心思,府里教琴棋书画的先生请了十几位,愣是将他教得四样皆通。也许是应了这个名字,岱棋自小就热衷于博弈,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就将府里教棋的先生杀的含恨而走。   一个发须半白的老者与一个稚子对奕时还被逼得满脸通红,如此光景怕是没几个人亲眼见过,可若是能三不五时的来叶府走走,这情景倒也不难见到。   岱棋吓跑教棋先生一事,经由府中小厮的口传得整个洛河城都沸沸扬扬,一时间他名声大噪,前来拜贴挑战的人比比皆是。有闻声从他城特意赶来的青年才俊,也有城中年过半百的老者,就连棋艺精湛早被誉为棋圣的也都一一上门挑战。数月内叶府门前拜贴之人数不胜数,忙坏了小厮却乐坏了岱棋。   都说高处不胜寒,可他却说高处最不胜的就是孤独。自他将络绎不绝的挑战者逐一打败往下就再没有人敢来,如此就只能自己去找,然而只要一开口说自己是岱棋,对方就忙摆手说没空,并且面露惊惧的逃之夭夭,好像岱棋是并非是来同他博弈而来是同他博命的。   岱棋十五岁这年已是棋无对手,年轻的国主闻言也派人来召他入宫,美名其曰是讨教,实质上与那些上门讨伐的人一般无二。进王宫的次数多了岱棋也觉无味,这位国主棋虽下得不烂可与他一比着实差了太多,三番五次的称病不去,即便去了也要故意输上一盘,好在国主英明,时日一长也知他是厌烦了自己,这才由每月的四召減少至每月一召。   月中又到了他进宫陪棋的日子,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惹恼了他,一早就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宫里派来的人在门口等了许久,可就是不见岱棋出来。   下人们请不动就只能由老爷亲自去请。   父亲在门口叫了半天,里面的人就是不答一言,大家都以为岱棋是死在了里面,父亲心下一着忙便命两个小厮强行将门给拆了。   岱棋向来就持宠生骄,即便是亲爹来了也不给半点面子,见父亲强拆了自己房门立时就跳脚起来,一时气愤竟失言道:“就他那两脚臭棋我才懒得应付,除非他们将我捆了,不然打死我也不去。”父亲想要捂他的嘴已来不及,宫里派来的人不等他解释就气冲冲的出了叶府,见那光景多半是回宫告状去了。   父亲被气得双脸涨红,急命小厮去祖祠拿钢鞭,口称今日非要打死这个孽障不可。   两位母亲闻讯赶来,只见父亲举着钢鞭就要打,岱棋母亲倒也不忙着去拉,只同我母亲道:“好妹妹,咱们祖先传下的护国鞭是什么时成叶家家法的?”   父亲一听此言,高举的钢鞭便再也落不下来。   我的两位母亲正是对门祁府的两姐妹,话说当年两人是同时看上父亲的,为嫁入叶府她两人竟反目成了仇人。父亲本就是个半呆的人,心中只有家国天下哪有半分儿女情长,两位母亲在那边闹得要死要活,可他倒好干脆当什么都没看见,任由她俩闹去。   此事四方掣肘,闹腾了几个月都没定下来,还沸沸扬扬的传到了国主耳边,不料英明的君主三言两语就将此事给解决了。   大不了都娶进门去。   国主赐婚哪敢不从,两位母亲都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正室,入了叶府身份自然也不分高低。最开始父亲怕两人会闹,直将她们冷落了半月有余。   两位母亲一直都记得父亲当年冷落她们的事,心下早已后悔嫁给他,说是父亲除了有一身好皮囊外,活活就是个迂腐的呆子。同他生活的这十几年,夫妻间的意趣没有半点,整日里口头念叨的除了祖训还是祖训,就好像叶府门口的那块石头不是立在地上而是压在他的身上似的。   我与姐姐的生母是妹妹,岱棋的生母则是姐姐,两位母亲自入叶府以来感情是一日好过一日,对于对方的孩子不分亲疏,一并视如己出的对待,我们三姐弟都喊她俩母亲,往往只喊一人便有两人答应,到底也分不清是在叫谁。   与别府比起我们叶府子嗣算是单薄的,奈何两位母亲已过了适产年龄,再不能为叶家添个一儿半女的。两位母亲都曾向父亲提过要为他纳几房妾室,不料却被一口回绝,说什么我们叶家从来就没出过骄奢淫逸之人,又岂能让他败坏了叶家门楣。   纳几房妾竟也能与骄奢淫逸扯上关系,一国之相的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   为此两位母亲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父亲的坏话。   作者有话要说:   发文的时候看之前写的,总觉得偏离主题太远= = 第2章 第二章   幸好两位母亲来得及时岱棋这才躲过了一劫,父亲拿着钢鞭悻悻的回了祖祠,夜里也没回房。第二日一早听小厮门说他足足在祖先的牌位前跪了半夜,岱棋听了乐不迭的跑来告诉我,说那钢鞭再祸害不了咱俩了。   什么咱俩,挨打的从来都是他,关我什么事?   父亲当年为我们取名的时候倒没想太多,只是按着琴棋书画四字的顺序为我们取了名,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岱棋自小爱博弈已算是奇事了,不想我也随了这名儿,七八岁已能做一手好文章,写的草书即便书法大家见了也不免要称赞几句。府里的先生教我到十五岁就各自告老回了家,说他们再没什么是可以授予我的。由此可见,叶府之中不仅出了个棋圣,并且还出了个书圣。   岱棋的相貌与身形都随了父亲,十足一个昂藏七尺的男儿,浓黑笔挺的剑眉下目如朗星,鼻若悬胆,衬着两瓣轮廓分明的嘴唇,简直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叶府上下、门前院后不知有多少女子已将芳心许了他,奈何岱棋眼中只有黑白分明的棋子,哪里又看得见一双双泛着浓浓情意的蛾眉与明眸。   我的长相则随了母亲,尤其是这一双风流多情的凤眼,简直就是照着母亲的模子刻下来的,时常有人说若我是个女子定是一个美人,可惜啊可惜,白白浪费了一张面若傅粉的俏脸。   虽说我生得不如岱棋那么颇具雄风,可言行举止却不是一般的风流洒脱,好比府内有几个丫头一见到我就要脸红,低着头捂着脸就要躲。有几个胆大的些将手里的绢帕奉到我跟前央求我写上几个字,拿回去一针一线的绣好,视若珍宝。   几行草书龙飞凤舞的连成了一片,如飞鸟惊蛇般就不提有多奔逸了,然而究竟写的是什么往往连我自已都认不得。   后来小厮们也来求字,拿来的素缎撑开来直直有我这么高,我只当他是真心懂喜爱书法的,飞文染翰的将布帛写得满满当当,就连边角一块都不落下,大大题上‘叶岱书’三个字。   有次我无意间听见了两个小厮的对话,讨论的正是前一日为他写了字的那块素缎。那小厮说拿着它到书铺换了好些银钱,回来时又买了整整一匹布,正准备晚上截上一段再去找我题字呢!当时我听完这段对话不怒反乐,只怪平日里父亲对我们两兄弟太过苛刻,给的银钱连坛上好的酒都买不来,两个小厮的对话竟促成了我想要发家致富念头。   当天夜里那小厮果然又来了,我落笔前同他说:“往后卖字的钱你我五五分成,若不然以后别妄想能从我这里讨到半个字。”   那小厮咬了咬牙看着我:“素缎可是我买的,怎么的也要三七分吧!”   我挑了挑凤目:“行,就这么定了,你三我七。”   第二天早晨,我听说那小厮是哭着出门的。   我有许多费钱的爱好,年少时总爱往青楼里钻,逢场作戏了好些年,花魁换了十几个,都是姿色倾城才艺双绝的尤物,香脂艳粉沾了一身可从没留下过真心。某一日因醉酒失足踏入对楼的楚馆,将怀里的人误看作是花魁盈盈,一夜旖旎春光,醒来时摸到身旁男子扁平的胸膛。   迷离而泛着水光的眼,殷红如花瓣的双唇,一句‘公子’喊得我骨软筋酥。我顿时幡然醒悟过来,男子一旦骚起来,哪还有女子什么事儿。   迷雾中寻觅了许多年,终于有人打着火把将我引入正途。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我不尽然,必竟好男风一事在渠国算不得什么。   ‘随柳楼’与‘傍花楼’算是洛河城中一道最为明艳的风景,这对门而立的两座楼,是无数风月场所中最为冠冕堂皇的风雅之地。楼内的姑娘公子生得好看是首要,其次还要有拿得出手的才艺,或吟诗作词或抚琴弄箫,屋里头琴棋书画与文房四宝件件不能缺,虽说都是奔着一个目的而来,但有了这些高雅的前戏就与其它的青楼楚馆有了实质上的区别。   这里整日迎来送往大都是些达官贵人与富家子弟,掷上千金先附庸风雅一把,水到渠成了再露出本性,类似于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心下是极为不耻的。   倒也有几个是真奔着寻觅知音而来的,不过知音一处久也要变味,从兴趣相投到性趣相投,知已红颜变成了真红颜,这也就是两楼为何频频更换花魁的原因。   若能寻一良人,谁还愿待在风月之地倚门卖笑?   俗话说一年卖艺不卖身,青央刚到‘随柳楼’时也同楼里其它公子一样。初次见他是在半年前,那日馆里的两个龟公领来了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青衣的他从这些人里面脱颖而出,不论是气质还是相貌都是不比馆中的几位花魁逊色。当时我就在想:此人的初夜必然是我的。   青央的才艺是博弈,奈何我没有岱棋的好棋艺,不然也不至于将他拱手送人。   兄长在我眼中一直都是个不易随波逐流的人,饶是身处金迷纸醉半城繁华的洛河他也能做到洁身自好,除了刚满弱冠那些被我硬拉着去了一次青楼,二十年间连个女子的手都没牵过,就更别说是男子了。   青央一来就听别人提起家兄的事迹,在得知我是叶家二公子后便央求着我带家兄前来与他切磋。这事我是极不愿意的,自己断袖也就罢了,若让家父知道我将岱棋也拉进楚馆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然而在美人面前我往往是没有原则性的。   岱棋一听说有高手想同他切磋,哪里还管得了是在茶馆还是在楚馆,当夜就随着我去了‘随柳楼’。   人们常说高手过招一招定输赢,我觉得那是骗人的,一盘棋足足下了一夜,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已大亮,岱棋与青央还维持着昨夜的那个姿势对立而坐,我看了一眼棋局,立时就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竟是和局。   兄长自十五岁后就棋无对手,也没有与任何人和局过。   两个月后,我无意间闯入青央的房间,正好撞见衣衫不整滚作一团的两人。看见自家高大魁梧气质昂扬的兄长,竟被一若杨似柳的少年压在身上,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来不及体会心上人被夺的失落,只觉得对不起我父叶正伦。   叶家的香火被我堪堪断送了。   叶府出了两个断袖不多时就成了人尽皆知的事,飞短流长传入了我父叶正伦耳中,当夜我与兄长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整整一夜,那滋味半点不比打断腿好受。   渠国自开国以来便是世卿世禄制,叶府传承了几百年的重担,自然不会落在身为次子的我肩上。岱棋作为长子,自小就被寄予厚望,如今这么一闹,最为忧心的无非还是我父叶正伦。   狗急跳墙,兔急咬人,父亲急了就直接逼婚。   某日一早醒来,听见院子里闹轰轰的,声音最大的是我那个棋痴兄长。   穿戴妥帖出了房门,只见岱棋正好向我这边走来,浓黑的两道剑眉里藏着些许杀意,也不知是谁又惹了他。   听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我这才弄明白惹他的人是父亲。   怪就怪他咎由自取,若不是他成天往楚馆里,败露了他与青央的事,父亲也不至于想出逼婚这个法子。不想好事的国主听闻此事,立时就推荐了左大夫的长女,父亲自然是听取了圣主的建议,当日就将一道赐婚的圣旨领了回来。   我幸灾乐祸的安慰他:“这是好事啊,左家的千金虽说性子泼辣了些,可好歹也算是洛河城内排得上名的美人,又是御史大夫之女,与你倒也算是般配。”   这时父亲的幺弟,也就是我俩的小叔笑吟吟的走了过来,口中说:“大侄,恭喜恭喜……”   岱棋双眉中的杀意更重了。   小叔叶正卿比我俩大两岁至今也未娶亲,虽说不是个美男子倒也生得眉目疏朗,加之平日待人温和,也能算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小叔因未能袭得爵位就一直留在叶府,没什么不良嗜好就只爱种些花花草草,也是多亏有了他,叶府每年才能省下一大笔请花匠的开销。   路过道了声喜便又去了后院,自然又是去摆弄花草了。   父亲此次逼婚的手腕过于强硬,竟然找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壮丁日夜看管着岱棋,就是不让抵死拒婚的他迈出叶府半步。这头命府内上下操办着国主御赐的婚事,两天内叶府就装灯结彩起来,门口运送果蔬食材的车马络绎不绝,此光景比往日还要热闹几分。 第3章 第三章   终于到了大婚这日,已绝食了四日的岱棋两只眼窝都陷了进去,任凭胡渣冒了几日,一张青灰色的脸堪比久病在榻的痨患。两位母亲见他如此眼中颇有些不忍,说是恨不得给他施几粒脂粉遮上一遮。   怎么说也是他大喜的日子,顶着这张病态的脸叫来往的宾客看了该怎么想。   丫头们正打点着新郎的装扮,忽听见一个小厮气喘喘的跑了进来,表情就跟见了鬼似的。   “公公公子,不不不好了,青央公子上上上吊了……”   大红色的喜服被死灰的脸衬得更加醒目,岱棋立时就坐到了地上,凄惨的表情堪比听见上吊的人是我父叶正伦。   “好在发现的早,人总算是救回来了。”小厮只因方才跑得太急,才未能一口气将话全部说完。   奈何岱棋好几日未进食,抽不出半分力气来揍他。   院里面吹吹打打起来,想来是迎亲的队伍已朝左府去了。这壁厢,岱棋房中正呈胶着之势,父亲在此之前已派过来三四个小厮催促,岱棋双手扒着门沿如何也不出门。   父亲的前脚刚踏进房门,就指着一屋子人喝斥起来。   “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外面的宾客多得招呼不过来,里里外外都忙得底朝天,你们倒是有闲功夫躲在这里。”   岱棋看见父亲来了,半软的身子竟恢复了几分气力,将缝好的绣球扯开来,并指着一小厮微颤道:“去,给我挂房梁上去。”   我怎么看都觉得这是要上吊的前奏。   两位母亲依旧淡定,其中一个从一旁红漆托盘里拿出剪刀来,将红缎一分为三,好在绣球扯开来也够长,吊死三个人不在话在。   小厮们也不敢领命去,个个瞪大了眼估计只等着看好戏,我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的小叔:“你猜母亲们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小叔摇头,他手中那几枝粉色蜀葵也一并跟着摇头。   我的母亲自己搬来了凳子,将三条红缎齐齐整整的悬在了房顶,分别都打上死结,转上一圈又将头伸进去看宽窄够不够用,这一番动作父亲的老脸吓得铁青,他颤巍巍的说:“你你你……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岱棋母亲扶着岱棋:“今日之事是贱妾教子无方,这小孽障虽不成器,可必竟是我的亲生骨肉,为娘的不忍心让儿子独自走黄泉路,索性今日就陪着他一起。”   说完就扶着岱棋往里屋走,房梁下三张凳子摆得整整齐齐,我母亲此时已站了上去。   父亲见状急忙同众小厮同我与小叔喊道:“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拉。”   这场面看着刺激惊险,一屋子人推推搡搡乱作一团,我与小叔本是要去拉的,无奈房中的丫头小厮太多,不等我俩上前他们就将欲寻死的三人里里外外围了个严实,三双腿生生被下面的人抱住,够不着缎子踢不了凳,场面就这么混乱的僵持住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父亲几乎是哭丧着脸问他们。   两位母亲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推了把岱棋:“告诉为娘,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岱棋双手攀着红缎,半个下巴已搁在上面:“我宁可死……也不娶她。”   按照当朝国主的性子,即使岱棋真拒婚了也不至于被杀头,最多也就扣点儿俸禄再收回叶家的一些封地,如何也要比家里一夜死了三个人要强。我猜父亲也定是想到了这些,到这会儿也索性不管了,只扶着额坐在屋里叹气。   忽而家中资格最好的总管蹬着两条老腿进了屋,慌慌张张的样子,还没等他开口就有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跟了进来。   果真是一张娇俏明艳的脸,只不过此刻再好的胭脂水粉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怒意。   我未过门的嫂嫂未语先环顾了一下屋内,先是见了立在凳上的三人,细长的眉立时就蹙了起来。   岱棋穿着喜服头悬在梁上,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他这是寻死未遂。蓬头垢面,青灰的脸带着病容,胡子竟足的半尺来长,直看得我未过门嫂嫂露出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只见她略带些嫌恶的扭过头去,视线一下就落到了我与小叔这边,看我时脸上的神色已稍有缓和,等她再看见我小叔时,我隐约看见胭脂下的俏脸泛起了几丝红晕。   小叔眉目间就自带半分笑意,今天他穿穿了一件烟青色长衫,手中握着几枝粉色蜀葵。任人见了都要觉得如春风拂面,如秋月朗照,想必我这未来的嫂嫂心里也起了涟漪。   她抚了抚刚才情急下弄乱的发髻,又将凤冠拨正还将喜服扯了扯,万丈的怒火似乎已下去了□□分,她几乎是掐着嗓了同我父叶正伦说:“八抬大轿将我迎进门了,堂内却一个人都没有,世伯可否给小女一个说法?”   父亲起先颇为尴尬的干咳两声,随之将目光投向两位母亲:“刚才不挺能闹的吗?这会儿问你们要说法怎么就都哑巴了。”   母亲们优雅的将头从红缎里伸出来,又优雅的下了凳,岱棋母亲径自走到左琼玉跟前:“贤侄女真是对不住,我儿今日……怕是不能娶你了。”   左琼玉冷笑一声:“伯母可真爱说笑,若是不能娶又何苦八抬大轿将我抬进门来?”说完她又看向我父。   “世伯,我今日既已进了你们叶家的门就没有再出去的道理,总而言之我现在是你们叶家的人,除非我死,不然绝对不踏出你们叶府半步。”   岱棋指着她颤悠悠道:“尚未拜堂,你凭什么说你是我的人。”   左琼玉瞟了他一眼立时就将脸别了过去,来回踱步道:“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世兄有万般不愿也不应如此,于我倒也没什么,总归我是个不在乎脸面的人,可家父就不一样了。”顿了顿足又直盯住我父:“世伯也知我父亲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您同家父又同为朝中三公,今日这事若就这么闹下去折的可不止是你我两家的面子,倒不是小女非要嫁给世兄不可,只不过这婚乃是陛下亲赐的,我若执意要闹……”   她欲言又止的看了小叔一眼,朝前走了几步:“小女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世伯可否愿意。”   “什么法子?”我父急忙问。   左琼玉淡笑着走到小叔面前,将他手中的蜀葵折下一枝来:“世伯家中尚未娶亲的应该不止世兄一个吧!”   母亲闻言忙把我护在身后,并用力的推了小叔一把。   父亲问:“贤侄的意思是?”   她将花凑至鼻尖,还未言语脸已热了起来,她半带娇态的同我父说:“小女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世伯又何必再问。”   我这未过门的嫂嫂,不对……应该是即将过门的婶娘真可谓是一个奇女子。   众人因她一句话怔在原地半天,就这空当老总管贴着我耳朵将她从进门到气冲冲赶来的经过细细说了。说她如何将盖头扯了,如何骂问我叶府一家是否都死了,如何揪着他老人家的衣领威逼着他将自己领来这里……   想我父呆了半辈子,这会儿倒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我的小叔仍不明就里的挂着一脸笑意,半点察觉不到危险已向他逼近。   两位母亲自然也会意了,忙同身后两个丫头道:“将大公子的喜袍脱了,为二老爷更衣。”   我即刻就要过门的婶婶莞尔一笑,面带娇羞的同险些成了自己婆婆的两位母亲道:“劳烦嫂嫂们费心了。” 第4章 第四章   虽说误了吉时,但两位新人总归是出来了,司仪在堂内巴巴等了半日,于这会儿终能登场,还不得铆足了劲主持。即刻就让小叔与小婶子拜天地拜高堂,拜完了就直接将新娘子送进了小叔屋里。   堂上唏嘘声一片,只见众人纷纷从怀中掏出贴子,看一眼小叔瞅一眼喜帖,并不是他们老眼昏花,也不是他们分不清叶家的二老爷与大公子谁是谁,确实是贴子上头写着的与穿着喜袍的不是同一人。   叶府的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宾客们则是揣着糊涂装明白,总归是来了,喜礼也送了这喜酒自然也没有不喝的道理。只见他们四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推杯换盏间气氛诡异得无法形容。   说起我小叔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父母不在长兄为大,正卿都听兄长的。故此,一段荒唐而带着戏剧化的姻缘就此完满落幕,叶正卿与左琼玉自此结成连理百年好合。   本是今夜主角的岱棋此刻正同我陪着小叔四下敬酒,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方才还半死不活的岱棋,到这会儿只恨不得抱着酒坛子喝到天明,见谁都笑逢人就干杯,爽朗的言语直把身为新郎的小叔风头抢了去。   酒席从堂内摆到堂外,只差摆到了对门的祁府,众人都是找相熟的一起坐,如此一来难免会留下几张空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陪着小叔将内外宾客招呼过一遍,我已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就偷了个空溜角落里去了。   院内院外都掌着灯,唯独落下了四面墙角,三两张空席隔绝在喧闹的笑语声外。   我让一个丫头给我泡来一盏茶,越过三五成群的宾客,躲过几个找我讨论书法诗词的熟人,待我走到无人的角落时,只见一个男子独自在一张空席上,一身黑衣似要溶入夜色之中。   我踉跄的走上前去,并在他对面坐下,这人双眸之中自带寒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他轻抬起眼睑看了我一眼,接着又将酒杯送至唇边,酒水入口时双眉微蹙,眉宇间有一条轻浅的沟壑。   年纪大约在而立之间,两道浓黑的长眉直飞入鬓,半眯的吊角眼尾部微微上扬,直挺的鼻梁在面颊上覆上一片小小的阴影。淡而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只因面部表情太过单调,看人时又带着几分寒意,固然这脸生得再耐人寻味终究还是冷峻了些。   想来我是断袖断得够彻底,但凡见了模样好的,脑中自觉就声色流转。   既然是来喝喜酒的,想必也是叶府的熟人,我淡笑着说:“在下叶岱书,敢问兄台贵姓尊名。”   他接言道:“泱濯。”   双唇轻启时,声音竟比深夜里的湖水还要清凉。   手肘缠着藏青色护臂,在他放下洒盏时隐约能看见微微伸展的肌肉,我细细打量起他的穿着,竟如何也猜不出那衣服是用什么材质做的,足以与夜色混淆的黑衣却又散着着幽绿的光泽,就像是坟茔四周忽明忽暗的鬼火。   “泱濯兄可是家叔的熟人,或者是家兄叶的……”   他截言道:“故人。”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扔下这两个字就站起身来,朝人群里看了一眼,接着便转身朝院门走去。   我转过头朝他刚才看的方向望去,只见我家小叔正高举着酒盏与人碰杯,红色喜服衬着一张微醺的脸,疏朗的眉目间仍旧挂着笑意。   再回过头来已不见泱濯的身影,我向府门那头看去,只见一个肩宽腰细、颀长而笔挺的背影已行至灯火通明处,墨染的青丝同他身上的黑衣一样,散发着幽绿的光泽,行至暗处又似遁了行迹。   就连一个背影也散发着疏离与冷漠,围绕在他左右的喧闹统统被隔绝开了。   我竟不由自主的跟了上去,他的脚下似乎生了风,等我出了府门已不见有半个人影,夜色下的道路看不到尽头,而那抹身影怕是早就溶入了黑夜之中。   散席后我去问岱棋与小叔,他们都说不认得此人,后又问过家中几个时常在外走动的人,也都说没听过有这么一个人。   恰逢隔壁正办丧事,我只当他是进错了门,又或者是路过这里正好口渴了顺道来蹭酒的。   夜里我做了一个尤为清醒的梦,之所以说清醒是因为梦中所能看见一的切都清明得不似梦境。梦中那人正是席间遇见的那个名叫泱濯的男子,尾部微微上扬的吊角眼,眉宇间的沟壑如刀刻出来一般,漆黑的眸子似一个无底洞,叫人不敢细看。   醒来时只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   房中小厮靠着我题字挣了不少钱,平素没事就爱围在我跟前转,我写字他帮着研墨,我看书他就帮着掌灯,我一说累了他就跑来为我捶腿,写了什么新字他也要拿过去品鉴品鉴,只因我写故事时用的是行书而非草书,十之八九他都能看得懂。   他对这些故事非常感兴趣,常常在书房一坐就是半日,非得将手里头的看完才肯罢休。一日他突发奇想,问我可愿意将这些故事雕板印成书籍,如此一来就能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不以为意的摇头:“没钱。”   至少没他有钱。   想必他早已将这两个字听腻了,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后咬了咬牙:“我先借你一些,等书籍卖钱了你再还我。”   阿尤的脑瓜子特别好使,尤其在如何赚钱这方面,就这等胆识与远见呆在叶府当个下人着实是太屈才了。   一早就叮嘱过他万万不能用我的真名,倘或这事儿让父亲给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他在我跟前答应得好好的,可之后我却在新书的封皮上看见了‘叶岱书’三个大字。   这书一印就是一千册,印好之后分发到城中各个书铺,洛河城中谁人不知我叶岱书文采风流,想是不论书中的内容如何,光是冲着我就该买上一本回去品鉴。   闲来无事我也会去书铺转转,我的新书就摆放在店中最显眼的一架书格上,前来寻书的多是青年才俊,好些个本是冲着诗集来的,大致看过后视线往往都会定格在我的那本书上,随手翻了几页后就拿着付账去了。   在那一堆诗集当中,‘黄粱一梦似梦非梦’八个字很是惹眼。   一千册书在几日内就售罄,据书铺老板说,许多书客都评价此书简直能冠绝野史界,书中故事不仅耐人寻味,更有许多令人拍手称叹的佳词绝句。听了这些评价我也只是笑笑,文采斐然是固然的,而所谓的……风月事经历得多了,自然就奏得出靡靡之乐。   卖书的钱我与阿尢照旧三七分,他一领到钱又赶急催书坊加印,这次是三千册。   在没经过我允许的情况下,他将书在叶府上下传到人手一本,我去上个茅房都能看见他们将书拿在手里读得津津有味。丫头们伺候起来也心不在焉,早晨为我梳头不知屠戮了我多少根青丝,烟青色的长衫竟也能给我配一根赭红色的腰带,甚至还缀上了一条杏色的宫绦……   将书看完后又跑过来问我可还有续集——   阿尤从丫头们口中得知我的两位母亲在房中端着书默默流泪,我孝心一上来问安时便问起此事,母亲看着书案上已翻得卷了页的书长叹道:“我儿不愧是至情至性的人,老爷若是有半点如此的性情,我与妹妹也不至落一声韶华之叹。”   我算是听明白了,母亲这是在拐着弯说父亲不解风月呢!   印书的事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他将我叫去房中,狠狠将那本‘黄粱一梦似梦非梦’扔在我脚下,怒不可揭的冲我道:“我叶正伦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前后出了两个悖伦丧德的断袖,如今你还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教你读书识字就是让你写这些歪书的?能写几个字就四处招摇,真是不知所谓,你简直就是在辱我叶家的门楣……”   我父亲有个习惯,但凡有他看不过眼的东西总要与叶家的门楣扯到一块儿,说我俩断袖也就算了,必竟整日往楚馆里钻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可无非就是写了本野史,如何就辱了叶家门楣了?   自然这些话我不能说于父亲听,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气头上虽口不择言了些,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多不过教育我几句。   “古人云,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这些圣贤之训你都念到哪里去了,整日不思进取就只会寻花问柳,会吟几句风月就四处卖弄,真当自己有多了不得,现在都知道你是叶家子孙,自然个个都来奉承你,等你哪天真成了市井文人,我看还有谁买你的帐。”   我头如捣蒜,一脸谦卑:“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日后自当谨记。”   父亲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半晌,许说训我训得乏了想换个人训,便问:“岱棋呢?怎么好几日都没见他了。”   “大概是同青央公子下棋去了。”   岱棋,莫怪弟弟不厚道。   父亲一听我提到青央公子,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立时又升腾起来:“你……你去给我把他叫回来,我非得打断他的腿……”   我诚惶诚恐的将书捡起,正准备出门时又听见父亲在我身后嚷道:“谁让你拿走了,给我放下。”   “是……”拍了拍书皮上的尘土,再毕恭毕敬放到桌上,父亲见我不急不徐又嚷:“还不给我快去。” 第5章 第五章   除了爱往楚馆跑,我还乐意往茶楼跑,只因那里有几个书说得特别好的先生。   一把折扇半壶清茶,无数津津怪怪的野史趣闻就从他唾沫横飞的嘴里说了出来,故事里的人物形形□□,在他手中那把折扇的敲打下个个栩栩如生。我往往是白天听完到了夜里就要做一场梦,梦里的情节酣畅淋漓,竟有些分不清真假,梦醒时又恨不得再钻进梦,最好再也别醒过来。   日暮时分的洛河两岸是最热闹的时候,有仅用几条板凳几张木桌支起的小小面摊,显少会有人为它停下来,即便一碗面只需花费几个铜子。面汤的香味飘了整条街,行色匆匆的人抽空看了一眼,顿了顿足又继续赶路。   这些人似乎都很忙碌。   有卖花灯与风筝的,还有叫卖烟脂水粉与珠花头饰的小贩,客人大多数都是些青年男子,或身旁有一妙龄女子陪同着,或独自一个人。也不知他们是夫妻还是偷跑出来幽会的情侣,买了花灯后再同小贩要支笔,目成相许的各自在花灯上写下最能表达心意的字句,携手将花灯放入洛河之中。   顽皮的孩童哪知这里面藏了多少浓情与蜜意,只管拿着竹杆去挑,挑起后又高举着穿堂过巷,好好的一只花灯愣是被他们□□得不成样子。只不过一夜就被扔在角落里,氤氲的字迹哪还认得出上面写了什么。   这天傍晚洛河旁刮来一阵清风,正抽着金芽的杨柳在风中摇曳舒展,几只画舫漂荡在河面,船头都挂两只大红色的灯笼,船上的红男绿女虽都面目模糊,可我觉得他们势必都是笑着的。   刚从酒垆买了一小坛陈年的荷花蕊,拎着酒坛不知不觉就走了洛河城旁,四周看了看竟也没个能自在喝酒的地方。茶楼的说书先生早就收了折扇回家去了,此刻我又想听一听那些无关于已的故事,哪怕是听过数遍的也好,不然这坛子荷花蕊又该找什么来下?   最后找了个面摊坐下,叫了碗素面并问老板要了只小碗。   拍了泥封,陈年的荷花蕊甘醇而浓厚,并伴有淡淡的荷花香气。记得第一次喝这种酒时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姐姐岱琴出嫁的喜宴用的就是荷花蕊,那天夜里满满喝了半坛,直到最后醉了才初次体会到酒的好处。也许是先入为主,也许是因为再没喝过别的,总之这几年来只要去了酒垆眼睛就不会往其它的上面看,也曾挣扎过几次,但最后拿到手里的必定是它。   我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这时店家的面也端了过来。。   四十来岁的面铺老板身形笔直,脖子上挂着一条半新不旧的汗巾,眼下除了我再没第二个客人,只见他挑了挑炉里的炭火,又往锅里加了半瓢水,这才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坐了下来。坐下后他同我笑了笑,眼角有几条褶皱。   “老板,可否再拿个碗给我?”我问。   “当然可以。”   我往空碗里倒上酒推至他面前,淡笑着说:“这酒我一个人也喝不完,老板若不嫌就同我分担一些。”   “也好,反正也没什么客人。”说罢就起身将炉里的火给灭了。   人人都有一段故事,高官厚禄的不一定都欢喜安乐,平头老百姓的生活也不尽是愁苦,即便是愁苦也终有一天会被时光改写成笑谈。   面铺老板不知怎的就说起了自己的往事,最开始听的时候弄不清他口中的他究竟是‘她’还是‘他’,最后他说:“那日他大婚,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当时他身旁站着许多人,可就只有他最为醒目,就如我第一次我在洛河旁见到他时,那么多的人我就只看见了他。”   如此说来,那个‘他’想必就是‘他’了。   这些话若是说给别人听也许会酸得掉牙,可他恰好遇见了我这个挑酒却不挑故事的人。   酒喝毕,故事也讲完了,老板拖着半醉的身子又为我弄了碗云吞,说是为我解酒,接着就收拾铺面去了。   这时洛河旁已见不到几个行人,夜色中有一人走进了面铺,并且就在我对面坐下。   我抬眼打量他,大约四十左右的年纪,相貌虽是平平可气度却不俗,下巴蓄着一小搓山羊胡,我估摸该是个学究。   他也不点吃的,只一言不发的看着我,半晌从袖中掏出一本蓝底的书籍,我眼尖瞅见了是自己写的那本。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不急不徐的说:“我知道你就是叶岱书,今日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的人多了去了,知道我是叶岱书的人也多了去了。   “哦。”我不冷不淡道。   接着他又掏出一支光洁如镜的玉瓶来,推至我左手旁:“这里面有一丸丹药,吃了可飞升成仙。”我被一口汤呛住,险些岔过气去。   不想竟是个疯子。   我问:“既能成仙你怎么不自己吃了?”   闻言他笑笑,并不急于辩驳:“我曾是人间的史官,死后被玉帝召上天庭并授予掌书一职,千年来为凡人攥写生平,现已有些倦了。”   “……”我一言不发的听着他胡诌。   “你出生那日天界众星皆隐,只有天命宫骤明,我观察了你许多才知你是应运而生,你素爱听人说故事并且会写一手好文章并非偶然,而是天命所为,我此次下界便是为了此事。”   我已有些听不下去:“天命不天命我是不知道,也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总之我在人间过得很好,还未想过要飞升成仙,这丹药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着我就将玉瓶推了过去。   他也不恼,只胸有成竹的说:“这是天命,你迟早是要脱去凡骨的。”   说完他就起身离开了。   看着手里这只玉瓶我只觉得好笑,这时面铺老板走过来问我:“刚才你自言自语半天,在说什么呢?”   我的脊背突然泛起一阵寒意。   当夜回去后,我将这玉瓶放在枕头底下,每日清晨都会起来看上一眼,以否定那人存在的真实性,然而每每当我将手伸入枕底,那只光滑且清凉的玉瓶都在。   事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不吃不就成了。 第6章 第六章   自小婶嫁进来后叶府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性情率真的她在家中很有人缘,丫头们都爱同她亲近,就连小厮们在她们面也是个顶个的听话。小叔向来温和,与他娘子一个如水一个似火,都说水火不相融,可他两的日子却过得再和谐不过。   不出一年小婶就为小叔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叶一表。   岱棋依旧不知腻味的往弄月楼里钻,闲来无事他与青央还会租上一艘画舫,手执划桨在洛河中悠然荡漾。两人对外声称对方是只是好友知己,可就他们那蜜里调油的光景,谁听了也不愿信。   最近洛河城又出来一个传言,说是叶府的二公子整日窝在茶楼里,桌上满满摆了十几坛极品荷花蕊,用来招待为他说故事的人。   这传言是我散播出去的,只因先前一年又雕板印了十几本书,已将脑中故事用得差不多,故此才想出这个法来搜集一些题材。头几日不见有人来找我,害得我独自倚窗醉了好几宿,直到一个带发僧人走进茶楼,并在我面前坐下。   那天他整整喝了我七坛荷花蕊,从晌午至掌灯时分,直到茶楼里的客人渐渐散去,老板过来催促我俩才不得以换了个地方继续。   面铺老板见我两有些醉得不轻,就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汤说是为我们醒酒,那僧人摆了摆手:“没醉没醉。”   老板见他说得起劲便也坐在一旁听,期间来了几个客人都被他打发了,后来索性将炉子给灭了一心一意的听他讲。   那僧人生得颇为耐看,只觉当个僧人着实可惜了些,看起来他比我也大不了多久,一生所遇之事所见之人竟似浩瀚烟海,直说到天际那颗启明星也钻了出来,洛河旁除我们三个再无他人。   带来的酒只剩下空坛,七七八八倒在桌下,果然最好的下酒菜就是故事。   那僧人离开的脚步凌乱,足足一个醉鬼的神态,鸡鸣犬吠声中我隐约听见他正低声念着一首诗,大抵是这样的:   往昔朱颜勒马饮清泉,今日鹤发劈柴生灶烟。青丝韶华任水流,年少痴痴随烟散。纵使唤霜雪染头,青山依旧,匪石犹存。   梦里微醺倚坟茔,坟前浊酒无对饮,对饮之人楠木中,楠木葬于黄土下。黄土黄土……黄泉黄泉,念刹未亡人——   接下来的日子前来讨酒的人络绎不绝,不论他们所讲的故事是否有趣,又或者是真是假,只要他肯说我就愿意听。这些故事或平淡或离奇,也许每日都在身旁上演,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在我身上发生……   叶岱书还是叶岱书,当人们再提起我时已不会说我是渠国相府的二公子,而是一个专写野史的文人骚客。   我父叶正伦终于明白过来,知道岱棋是不可能接掌他相位的,这才会将主意打到我的头上。兴许是觉得以前我喜欢过女子,这才将继承香火一事寄予到我身上,现今我已二十有二,若换成别家的公子估计孩子都有几个了。   我父逼婚的手腕依旧强硬,照着两年前为岱棋娶妻的法子将我也关了禁闭,半个月内我未踏出过叶府半步。据阿尤说茶楼里头天天有人在寻我,那里寻不见就跑来叶府,可都被小厮们挡了回去。我之前在酒垆订了一百坛荷花蕊,估计着终将要成为我喜筵上的酒水。   大婚前几夜,我时常将那只玉瓶拿在手中,心中既想挣开这牢笼却又舍不得家人,犹豫不决举棋不定,那粒金灿灿的仙丹如何也扔不进嘴里。   致使我下定决心抛父弃母飞升成仙的契机是因一个梦,梦里的自己与父亲同样的装束,每日鸡鸣之时就要去宫中上朝,膝下儿子成群,枕边妻妾多个,书案上的公务堆积如山,梦中尽是日复一日的忙碌,再没有人与我说故事,再没有闲暇写书……   梦醒之时一头冷汗,我果决无疑的从枕下摸出玉瓶,拨了瓶塞,将那粒金灿灿的仙丹扔进了口中。   我吞下仙丹的半个时辰后,窗外忽而蹿进一股无形的风,我被那风刮卷至一个紫烟缭绕的地方,一座巍峨耸立的门庭立于眼前,大大书着‘南天门’三个字。   南天门下立着几个身着戎服手持画戟的人,一个发须皆发的老者正冲着我笑,他说他是姬公旦。   姬公旦,周公旦,周公,周公造梦……   这下我总算是明白过来了,我这是被太史与周公合伙给诓骗上天庭的。   在我来之前主掌书太史就已遁迹多时,现在天命宫正乱作一团,大事小事都须由玉帝亲自过目。当日我立在凌霄宝殿下,看着眉头微皱的玉帝心里战战兢兢,从他的眼神中我能得知他并不怎么待见我。   仙家们对着我指指点点,偶有一两句蹿进我的耳中,无非都是说我年岁轻担不了此任。只有太上老君肯为我作保,说既是太史选定的人必然差不到哪儿去,想来他是个德高望举足轻重的人物,玉帝听他一席话再没留难我,只让我恪守本职,若在任期间出了什么岔子定要将我贬下凡去。   若不是被我像叶正伦逼婚,真当我稀罕主掌书这位置?贬我下凡?求之不得。   之前我还以为天命宫是个多了不得的地方,攥写下界众生的命格光是听听就觉任务艰巨,然而等我一接手才知并不是那么一回会事儿。   我诚惶诚恐的走进了天命宫的大门,只见大堂内整齐罗列着几百张书案,身着烟青色长衫的掌书们各自伏案挥笔,偶有一两个交头接耳的,似在探讨些什么。此等情景我在凡间也见过几次,那是在王宫的文库里,文官们修编史书时大抵也是这个光景。   这些人对于我这个新到任的主掌书倒没显现出多少恶意,头一日就有人将攥写好的命格呈给我过目。所谓命格就是一块指尖般大小的黑石,拿在手中倒不觉有什么奇特,一旦放入命盘之中就会显现出文字来,十足一块镜花水月别有洞天的神石。   这些掌书人原先也是人,是人自然就会犯错,在我指出几个错字与对应年表的偏差后,我明显感觉到了一种类似于敬仰的东西从他们眼中迸发而出。   不管是在天庭还是人间,最为繁忙的往往不是身居高位者,所谓执掌天命,也不过尔尔。   天庭有两宫专司下界事,与天命宫最为密切的是月老宫,我们写生平他们牵姻缘,再有就是地府,管的自然是轮回转世。   初次去月老宫,见到月老鸾磬还以为他是个女子,好在随行而来的掌书悄悄提醒我万不能雌雄不分,这才使我避免了口舌之祸。   最令我想不通的是男子如何能生成这副模样,面若桃花已是对美人最高的赞誉了,可若是这四字用在月老宫的鸾磬身上反倒是诋毁了他,百里桃花都不见得有他一分惊艳。   若不是掌书司奇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我被惊艳得四散的魂魄还不知要游荡到何时。鸾磬似已对我这种目光习以为常,只略打量了我一下就说起公事来,说是要带我先去红豆林看看。   他在前面走着我就在后面跟着,期间我偷偷拈起他身后的一缕发丝,绯如花瓣光洁如缎,指尖才刚被发丝缠绕住,就有一抹七彩的光霞萦绕。他似乎察觉到我在身后做什么,停下脚步说:“看够了?”   我急忙将手收了回来。   鸾磬将我带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抬头望不到顶,只见树上结着红艳艳的果实。他随手采下来两颗,又从肩上取下一根发丝,发丝的两端分别系住一颗果实。   他将缠绕在一起的果实递于我:“将情种上面的名讳记下。”   我取过来一看,只见果实上分别刻着一个名字。   原是下界离世的人体内的情种都会回归此树,花开至结果十年几十年不等,果实成熟后自会显示出其主人的名讳,此时再系上鸾磬结缘的发丝,一段姻缘就如此产生了。   记下名讳过后鸾磬随手将之丢去地下,果实一接触到地面立时遁去踪迹。情种落入凡尘,待主人转世之后又会回到各自体内,生根发芽,那系在上面的红丝自会使两人邂逅相恋,自此成百年之好。   鸾磬面无表情的将这些告知于我,只不过心下尚有些疑问,于是问他:“你如何能分辨得清这情种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   他一脸茫然的看着我:“这有什么区别吗?”   “可外一是两个男子又或者是两个女子呢?”   “那又怎样?”   这下我终于知道断袖是怎么来的了。 第7章 第七章   在天庭待了两日我只到过月老宫与兜率宫,前者是为公事后者是为了向太上老君道谢。若是用人间的话来说,太上老君就是个慈祥和蔼的老爷爷,我本是空着手去的,回来时手中又多了几粒丹药,说是吃了能助我炼成一些时常要用到的仙术。   正当我在天河旁驱云驾雾时,有个金发少年向我走来,相貌神似玉帝。他说他是天界的三太子,我信了,他说他已经四百多岁,我……难以相信。   炑琰算是我在天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领着我将三十六宫七十二殿都逛了个遍,七星娘娘看在他的薄面上送了我一件衣裳,倒也是我素爱的烟青色。   到了第三日,司奇叫我同他去地府一趟,一是为了将命格送去,二是让我同今后时常要打交道的阎君打个照面。我虽已成了仙,但对地府总归有些忌讳,司奇半拉半拽的将我带上了云斗,还未坐定他就念咒直下九霄,我一个不稳险些将袋子里的命格全洒了出去。   拨云散雾一阵,司奇将云斗凌空停在下界一条不知名的河中央,河水蜿蜒缠绵,绕过青山隐入云端,泱泱水面竟连一叶扁舟都没有。我问司奇:“这是什么地方。”   “通往阴界的水路。”   司奇说完就收了云斗,我脚下一落空,整个人就掉入了水中。   其实我的水性还算不错,虽比不上成天在水里游的鱼儿,但也不至于三两下就被淹死。这河水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掉进去如何挣扎都浮不出水面,脚底似绑了块巨石,拉着我直往最深最黑的河底沉。   昏昏沉沉的掉入一个漩涡之中,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水,总之等我醒来时嘴里还在往外吐着水。   司奇猛拍着我的脸,下起手来没轻没重,刚醒来险些又要被他打晕过去,我虚弱的拽着他的胳膊:“别别别……拍了。”   ‘哇’的一声,又是一大口水。   司奇颇有些自责道:“这事儿都怪我,忘了你才刚入天庭,身上是没有避水珠的。”说着就将手腕上戴着的那颗豌豆大的珠子晃到我眼前。   他一身无虞,落水前是什么模样这时还是什么模样,与他一比我着实惨不忍睹,起身走两步靴子还正往外渗着水,浸透的衣袍沉甸甸的贴在身上,摸了摸湿漉漉的头发,还抓下来一把绿油油的水草。   先前一心只顾着整理仪容,抬眼时发现此地已是另一片天地。   一轮诡异的银月半遮半掩的悬在半空,深沉的夜空如泼了墨的幕布,不见半点星光。月下是鳞次栉比的多角牌楼,整整齐齐的座落在一弯波光粼粼的河旁,沿着河面向下看去,一座座拱桥参差不齐向下延伸,每座桥的桥头都有几盏灯龛,灯龛内幽绿的鬼火在无风的河畔肆意舞动。   牌楼前挑着红纱灯笼,内里依旧是幽绿的鬼火,两色调合生成了蓝色火焰,使得周边的一切都似笼罩在蓝色雾霭之中。   河旁街道上的行人个个神色空洞,头顶都有一簇幽绿色的火焰,并且都是身披素服,那素服都是人死后才会被穿上的寿衣……   我颤颤巍巍的指着那些人道:“这这这都是什么人?”   司奇淡淡看了他们一眼:“这里是阴间,哪里会有人,你手所指的那些全都是鬼。”   我书读得并不少,古人所描绘的阴间光景与此刻眼前见到的完全是两个模样,我一直认为阴间都是漆黑荒凉的所在,四处尽是游魂野鬼,鬼差们会拿着哭丧棒四处驱赶他们,将他们赶入地府……   总之绝对不会是眼前这种一派祥和似人间的模样。   他一贯的用手肘顶了顶我:“走吧,等见完冥主你再回来慢慢看也不迟。”   司奇轻车熟路的将我往地府领,期间跨了一座桥又穿过好几座角牌楼,直往最隐蔽最黑暗的地方走。   地府座落在隔绝了众牌楼的一处荒地之上,门前也挑着两盏的红纱绿焰的灯笼,有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立在那里,身披铁锁手持杀威棍,神情好不吓人。   鬼差面无表情的将我俩带进了阎王殿,刚一进门我便看见一个模样俊俏的男子正襟危坐于堂上,我习惯性的咽了咽口水,并在心底猜测是否这人就是阎君。   堂下架着刀山油锅,一旁有个蓬头垢面的鬼魂跪着,两侧站分别站着七八个鬼差,个个模样骇人。我皱着眉将他们打量了一眼,就直朝堂上走去。   司奇比我先一步走上前去,与堂上那人寒暄了几句,言语间似熟稔得很。那人缓缓站起身来,淡笑着看我:“你就是新任的掌书?”   我举着沉甸甸的袖子,朝他拱了拱手:“正是不才。”   那人也朝我拱了拱手:“我是判官蒲苇。”   还以为日后常要打交道的会是眼前这人,必竟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模样太差总归会丧失许多工作的积极性,我心中略有些失望,也不知阎君的模样生得如何,若也同堂下那些骇人的鬼差长得一样,倒不如早让玉帝将我贬下凡去。   我与司奇在一旁等到蒲苇将堂下的人处置完了,他才带着我俩去地府的内殿找冥主大人。期间我不止一次的提醒他们现在我是一身湿,这个模样去见冥主会不会太过失礼,蒲苇满不在乎的说: “冥主向来不拘小节,衣服等到了内殿再换也不迟。”   大堂内已有一人在等着,那人负手背对着我们。   看书我是一目十行,看人我是过目不忘,那背影如何看都觉得眼熟。   一袭黑袍散发着森冷的绿光,犹如坟茔周围的鬼火。待他缓缓转过身来,我看见的是一张硬朗而冷峻的脸,双眸之中如覆寒冰。我抱在手里装着命格的袋子猝然落地,一粒粒发着幽暗色光芒的命格石撞击在黑曜石板上。   竟然是他……   司奇与蒲苇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就弯下腰去忙着拾命格石,这时泱濯走到我跟前,冰冷的唇角没有半丝笑意,遂又看了一眼脚下:“你就是新上任的主掌书?”   我挑了挑眉,心中生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喜悦:“正是不才。”   这是我与阎君泱濯的第二次照面,因司奇还有一些公事要同蒲苇交待,于是他俩就将我一人留在这冷面的阎王跟前。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提起衣袖,卯足了劲挤出几滴水来,舔着脸对他笑道:“阎君可能借我一件衣裳?”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渍:“跟我来。”   说完就转身自顾自的往内殿走去。   森然的地府幽暗逼仄,廊前院皆外掌着幽绿的鬼火,神色各异的鬼差们错肩而过,偶扭头看我一眼,直将我惊得我胆颤心惊。若按常理来讲,泱濯身为阎王理应该比这些人更为可怕,却因生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在我眼里何止要比这些人顺眼百倍千倍。   一路上我尽量贴在他身后,心底并滋生出一种类似于仰慕的情愫。   我怎么能有这种认知?   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只见他打了个响指,原本悬挂在墙角四盏无油的灯立时亮了起来。他朝里间走去,在一个柜子前停下,打开衣柜后他从里面拿出一叠衣物来。   将衣服递给我后,他自顾自的坐下,顺手勾起桌上的酒盏,可就只倒了一杯。   我觉得他大概是想让我在他跟前换衣服。   我大大方方的将自己脱得□□,可他倒好,只目不斜视的看着窗外,窗外漆黑一片,能比我有看头?我不满的干咳了两声,他这时才转过头来。   这样才对嘛!   我将碍事的头发拨了拨,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仔细,他的视线落在我胸前的胎记上,微蹙的眉宇中央有一道清浅的沟壑。   窗外莫名蹿进来了阵风,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说起我左胸口的这个胎记,颜色深似朱砂,其形状倒有些像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可我的两位母亲却不这么认为,非得将形状如此美艳的胎记说成是被厉鬼挖心所留下的痕迹。而我的那些姘头们则说:你啊……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花花公子,定是前世负了谁个,被人恨到将心都给你挖了。   被他们这么一说,再一看倒还真像是利爪抓过的。   泱濯收回视线,看着我悠悠开口道:“你……不冷?”   我略有些被打击到,不紧不慢的先将中衣穿好,再抖开黑色的深衣:“还好……”   直裾的袖口与前襟绣的花纹都是云饰图腾,暗红的底子藏青色的针脚,深沉而内敛。腰带上嵌着一块黑曜石,清亮似水,玉一般晶莹通透。一直以来我很少穿黑色的衣服,总觉得这颜色太过死气沉沉,与我的气质也不符。泱濯给的这套衣服不是很合身,袖子与外袍下摆稍有些长,不过一想到这衣服是他穿过的,小小的不合身又能算个什么?   系腰带的空当,我问他:“当年阎君去叶府喝喜酒,说是家中谁的故人,可事后我分别问过家叔与家兄,他们都说不认得你,后来一想,许是阎君办差的途中口渴了才去蹭的酒,不知我这么想可有错?”   他将手中的酒杯缓缓递至唇边,停住了手,一脸疑惑:“你是?”   竟然不记得我——   我咬了咬牙:“在叶府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我叫,叶——岱——书。”   他放下酒盏,略沉吟了片刻。   我一脸期待的看着他。   “不记得了。”   一颗火热的心瞬间被熄灭,我不死心的追问:“那么你所说的故人是谁,我小叔,还是我兄长?”   “哦……我可有说过是此生的故人?”   我顿时醒悟过来,他是阎王爷,肯定不止活了几十年,我心下自思,这泱濯怕是对我家中的谁余情未了,纵是轮因转世了也放不下,故此才会在新婚之夜偷坐在角落里独饮伤情。   会是谁呢?   我铁了心要问到底:“那么,究竟是谁?”   泱濯仰头将杯盏里的酒喝空,脖颈间的喉结上下浮动了几下,只是这么一个吞酒的动作都让人觉得雄风凛凛,看得我又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为逃避追问他直接下了逐客令:“时辰已不早,叶掌书若再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他就这么将我给打发了。 第8章 第八章   离开地府前蒲苇将自己的避水珠借给了我,找了个借口将司奇先打发回了天庭,我则打算去人间走走。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在天界待了三日,再回到洛河城时已是三年后。   叶府还是那个叶府,门口的小厮还是之前的小厮,我径自向内走去,其中一人看见我直同见了鬼般,撒腿就往里跑。另一个则呆呆立在原地,半晌才听他既激动又欣喜喊了一声公子。   这世间再没什么事情是比家人重逢还要美好的了,纵然我父叶正伦平素不苟言笑,见了消失三年的儿子也险些老泪纵横,口里直念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见他这样我心里一阵酸楚,竟有些后悔起当日所下的决定。   一表如今已四岁了,肉嘟嘟的身子一举一动都憨态可掬,我将他抱在怀中,没一会就觉得手腕酸痛,不得以又将他给放下了。   阿尤将我的书房打理得一丝不苟,书格上放着二十几本我先前写的书,就连我临走前未来及整理的书稿也被他拿去雕板印成了书,真不知这三年他背着我赚了多少。   未娶进门的妻子自然是另寻良人嫁了,一日我正与岱棋在街道上闲晃,对面忽然走来一位清丽端庄的妇人,与她并肩而走的是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虽都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是哪家的。   那妇人将我拦住后,狠狠给了我一计耳光。   听岱棋一解释,才知这人原是当年险些嫁于我为妻的姑娘,我捂着肿胀的左脸对着那妇人的背影道:“打得好。”   既然回了人间,自然就要往我平素爱去的楚馆茶馆走走,事隔三年茶馆的说书先生早已换了人,而当年那个摆酒换故事的靠窗位置,此时坐在上面的已不再是叶岱书。楚馆的花魁也不再是原先那些,尽是些生面孔,不过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我随手勾住一个就将人拉入了房中,自然是春宵一度。   仅仅在天界待了几日,洛河已不再是离开时的模样,对于这些变化我竟有些措手不及,并生出些许人未老心已倦的情愫。像是风中行走了多年的老者,袖手旁观着曾与我密不可分的人间世事,明明我还如此年轻。   是得是失也未可知……   在家中住了一月有余,某天夜里司奇从窗口飞了进来,说是宫中有事让我赶紧回去。同三年前一样,我未同家里人打招呼仅留了封信就走了。   不料这一走,再见我父叶正伦却是在地府。   天条有明文规定,飞升成仙的凡人必须斩断一切尘世间的羁绊,不得与下界亲属再有任何瓜葛,那日我偷跑去人间已是犯了天条,好在司奇机敏,在事情未败露前就将我叫了回去。   自此我再不敢贸然下界,必竟阎君的相貌还不至于令我生出想被贬下凡去的想法。   在天庭待久之后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就是司尘鉴所居住的‘观星殿’。   观星殿内设有六合幻镜,乍一看这镜子与人间的铜镜毫无区别,只不过要更大一些,能操控它的就只有司尘鉴一人,七界之中不论此刻在发生什么,只需他轻指一触想看的人立时就能显现在眼前。   我用两坛上好的荷花蕊与他成了好友,一得空就往观星殿跑,时日一长他也知道我并非是冲他而来,只不过是想借着他的手看看家里人是否安好。司尘鉴算是个大度的人,对于我这些小技俩也不放在心上,想看谁就让我看,除了玉帝。   一日我突发其想,问他可有兴趣看看冷面阎王平日都做些什么,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你……对他有兴趣?”   他早知我是个断袖。   在我非常认真的点过头后,司尘鉴打开了六合幻镜,闭眼掐诀了一会儿,镜中原本投映着我与他的脸,这会已渐渐转换成另一副画面。   忘川河旁是望不到尽头的彼岸花,不分季节的如火如荼开着,殷红似血染。诡异月光下的奈何桥上,有两个身影,女子容貌端丽,似远山的黛眉间描着鲜艳的花钿,淡粉色的唇瓣微微上扬,一袭鹅黄色的羽衣下是袅娜似弱柳的身姿,她正迈着纤纤碎步向桥那头走去。   桥那头的男子一身黑色的深衣,他手里握着几株娇艳的蜀葵,幽幽的鬼火在他脚下游荡,绣着七彩祥云的衣摆仿佛在风中涌动。   身姿凛凛酷似顽石的泱濯为何会手握鲜花向一个比花还要美的女子走去?   我顿时就跳脚起来,指着六合幻镜问:“这女子是谁?   “枉你前几日还去过阴间,竟连孟婆都不认得。”他略有些鄙夷的看了我一眼后,就不急不徐的从一旁拉来椅子坐下,顺道斟上一杯浅金色的茶水。   在我无比震惊无比疑惑的情况下,关于这个女子的所有被他缓缓道来……   孟婆原不叫孟婆,她乃是老阎王的独女,名唤汤女,至今已有二千多岁。她生来就天赋异禀,但凡经她手熬制过的汤水,不论神鬼人佛喝了一律都会丧失记忆。司尘鉴说她也是个应运而生的人物,十一二岁就被老阎王分派到了奈何桥,所司之事就是为鬼魂们熬制摆脱前世桎梏的汤水,消除记忆后再轮回转世。   汤女在奈何桥头待了整整三百年后,终于再不能忍受这种漫无边际的摆渡事宜,连夜熬制了一屋子汤水,接着就悄无声息走了。   老阎王得知此事后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只说随她去人间走走,过不了多久自然会回来。   她逃到人间后再不熬汤,向人学了酿酒的手艺后就自己开了间酒坊,因她心无旁骛的钻研酿酒的技艺,酒坊开了没多久便有了名气,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每日定额销售的酒品往往不到日上三竿就已售罄。   汤女酷爱酿花酒,譬如最常见的桂花酿、翠雀酒、荷花蕊,桑落,这些都需要新鲜花瓣来酿制。采购这些鲜花她最常去的是城外几里的一座花圃,花圃的主人姓孟,最开始是个年过半旬的花匠经营,自他死后花圃便由他的长子接手。   她的模样本就出众,又酿的一手好酒,人间的几年不知有多少公子爱慕于她,可前来提亲的人将门槛踏破了都不见她点过头,直到遇见了孟公子……   孟公子尚在娘胎时家中就已为他定下了婚约,那女子与他家是世交,两家频繁往来使得他与她两小无猜,是众人眼中无比登对的一对壁人。   初见孟公子时是在花圃里,那日汤女走进园中询问自己定下的鲜花可已备好,恰好撞见正修剪着一株鹅黄色蜀葵的男子,那男子闻声后抬头,脸上露出一抹淡似清风的笑。他身穿一袭烟青色的长衫,体态修长,眉目疏朗,言语间自带半分笑意。   看着眼前的男子,汤女初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酒自醉,一种类似于酒药的情愫在她胸口渐渐发酵,无比清洌却又酸涩得呛喉。   因为在她回味过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愫的同时,有人告知她孟公子已有婚约在身。   汤女在阴间待了数百年,心中缺少一根约束礼仪道德的绳索,她亲手为孟公子熬制了一碗汤并混入酒中赠予了他。如意料之中,他忘记了那个自小就在身旁早已目成相许的女子,转而爱上了这个爱酿花酒的汤女。   她以为他最终会选择自己,哪怕只能厮守短暂的一世,可她却大错特错,只因他挣不开父母之命,最终还是选择了早已三书六礼许下的女子。大婚前一夜他手执一珠蜀葵找到了汤女,绝望的目光中带着一分柔情万分不舍,他说:奈何此生情深缘浅,若有来世定不会负你。   汤女将花折下来别入云鬓,趁着花还未谢她又熬了整整一夜的汤,掺在酒中尽数免费送了出去。一夜之间,但凡喝下此酒的人隔日都丧失了记忆,街前巷尾多数都是掩面流泪的女子,须臾不离的人儿一夕之间如同陌路,他们忘却了父母与妻儿。   玉帝知晓此事后即刻命人将汤女押解至天庭,以扰乱天命之罪判她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地府,仍旧摆渡人间鬼魂,直至她灰飞烟灭。   再没有任何惩处,只这一项就是极刑。   据说汤女再回到阴间便不再是汤女,众人都唤她孟婆。孟公子轮回了几十世,每一次过奈何桥都是她为他端来孟婆汤,亲手将他送入一个又一个再没有她的轮回之中。   当司尘鉴将这些说完时镜中只剩下泱濯一人,他负着手立在奈何桥头,手里的蜀葵早已不知去向。   “红龛鬼火挑牌楼,泱泱忘川月正浓。   奈何桥头逢故人,桥上娇娥泪盈盈。   远山黛间描花钿,如枝似柳纤纤步。   千年摆渡客无数,空华一叹愁煞魂。   故人今何在?今在非所在。   花一程,叶一程,一月一年又一轮。   盼一程,叹一程,陵谷沧桑继如初。”   司尘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趣道:“泱濯这才刚送完花,你竟还有闲情怜惜汤女,看来你对他的心也未必有多真。”   我怔怔的看了他一眼,过后心头涌上一阵烦躁,‘啪’的一声就将镜子给合上了。   “我叶岱书向来只留情不留心,自然对谁都不会当真。”   余下的几日我再也没去过观星殿。 第9章 第九章   阴间是每隔五日就要去一次,这是天命宫几千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身为主掌书自然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司奇为我领过一次路后就再没跟着来过,这日我仍旧独自一人,来的次数多了鬼差们都已认得我,见到我往往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让我进去,弄得我好像与他们的冥主有多熟似的。   刚进到阎王殿就看见堂上站着一人,背影好是熟悉。   我略有些惊讶的喊了一声:“父亲。”   我父叶正伦扭过头来,不苟言笑的脸有了些波动,良久,他长叹一气:“我儿果然已经死了。”   泱濯与蒲苇坐在堂上,一个兴味盎然的看着父子相认的情景,并命一鬼差搬来两把椅子,让我与父亲在堂下叙旧。   另一个则一言不发。   费了一番口舌终于将我离家的缘由解释清楚,父亲听说我已成了仙人略有些欣慰,拍着我的肩道:“先前怕你流落在外迟早要客死他乡,听你这么说为父也就放心了,你在天庭好生当差,就别再惦念家中的事了。”   我点点头,觉得眼眶有些热。   父亲生前做了一世贤臣,上敬天子下爱百姓,积福行善了几十载,下一世理应安享福禄,奈何他来世只愿做一普通百姓,蒲苇分派给他的命格被他推拒掉,故此才相持不下。   我悄悄问蒲苇:“可能遂了我父的愿,就让他下一世做个普通百姓如何?”   蒲苇一脸为难:“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还得问冥主大人。”   泱濯抱着臂膀端坐在案前,清冷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我咬了咬牙,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看了我一眼,沉吟了片刻:“可以,不过……”   父亲看中的命格再普通不过,‘粗食布衣,一世平顺’八个字就足以概括,他满意的随鬼差而去,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下肚,从此世间就再没有叶正伦这人。   即便已脱了凡骨我终究还是叶正伦的儿子,胸间暗藏的七情六欲尚在,自然就会为离别而感到哀伤,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又是一阵酸楚,不觉间眼泪已流了下来。   这时,桥的那头走来一人,眉心描着鲜艳的花钿,端丽的容貌使得月下的彼岸花都失了颜色。   我连忙将眼角的泪渍拭去,强扯出一抹微笑拱手道:“在下叶岱书,见过孟婆。”   汤女行至我跟前,未语先笑,过后竟有些熟稔的问起:“家叔正卿可还安好?”   我愣了愣,心下不知他何故突然问起我小叔,兴许是见我一脸疑惑,她又说:“不瞒叶掌书,家叔正卿正是我一个故人。”   经她一番细说,我终于得知小叔叶正卿就是两千多年前那位孟公子的转世,对于此事我是既觉得震惊又觉得匪夷所思,不久前才刚听过汤女那一段荡气回肠爱恋,事隔几日后又得知这故事的主人公竟是我家小叔,究竟是人间太小还是阴间太小?   我看见孟婆的云鬓上别着一枝鲜艳的蜀葵,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发髻道:“这也正是家叔最爱的花。”   她的脸上立时泛起一抹红晕,随即她转过身过,正对着忘川河水:“这花是前些日子泱濯去叶府采的,自然也是正卿亲自栽种,他大婚那年我不能去,故此只能央求泱濯替我去看看,据他说新娘子生得很是俊俏……”   任隐藏得再深我还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抹怅然。   想起我那不同凡响的奇女子婶婶,我笑了笑:“与孟婆一比,她着实称不上俊俏,不过与我那呆头呆脑的小叔倒也般配。”   她不接言,只是转过身去径自往桥下走,以致于我看不见她脸上此刻的表情。我顿了顿,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忘川河岸的角牌楼终年都挑着红纱的灯笼,走进牌楼是一座座两至三层的楼宇,由室内透出来的烛火,照亮了精雕细刻并刷着红漆的窗棱与门房。门房顶上皆悬着两块对开的布帘,只有门房一半的长度,布帘颜色不一,或绣着花鸟鱼虫或只是单调的素布。   那些紧闭着的门房将布帘分别系在两侧,而敝开着的则将门帘打下,偶尔能看见屋内有鬼魂走动,烛火打在他们身上投不下影子来,若大意的忽视掉这一点,眼前的光景倒是与暮色中的人间没两样。   孟婆的家就在这一牌楼宇中,她在一间垂着鹅黄色布帘的门前停住脚步,扬手掀起右侧的布帘,扭头对我说:“不知叶掌书可有兴致进到寒舍小酌一杯?”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一进屋便闻见酒香,只见墙角的棚架上整齐罗列着十几只酒瓮,各自用泥封密封着。我环视了一下屋内,发现陈设过分的简单,除去放酒的棚架就只剩几张桌椅与一个香案,上面摆放着刷着红漆的神龛,正燃烧着的紫色檀香升腾起缕缕青烟,一眼也看不出供奉着的是什么人。   忽而从里间走出满头白发的婆婆来,神情依旧矍铄,她淡淡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同女主人道:“姑娘,你回来了。”   孟婆先是点点头,接着向我比划了一个入座的手势,并问我:“我家中只备有烈酒,你可能喝得?”   我笑了笑:“烈酒清酒无非都是酒,如何又喝不得。”   婆婆会意的去了里屋,大概是备酒去了,这时孟婆与我都已坐了下来,面对着面。她信手摆弄起桌子正中央正养在瓶中的一枝蜀葵,自眼底流淌出的是我如何也揣摩不透的光彩。毫无征兆的,她开口道:“自泱濯来后,他就照着人间的样子在河岸建起了这些楼宇,先前我本是住在冥府的,只因我也曾在人世流连过几载,甚是喜欢那里的光景,于是就搬了出来,也是多亏了他,这滞留在阴间的鬼魂也能有个临时安家的地方。”   婆婆将酒拿了过来,将两只酒杯分别放在我与孟婆的面前。   清洌的酒水顺着壶嘴流入酒杯之中,我握起酒杯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入口时过于辛辣,咽入肚中激荡经久不息,我皱着眉将杯盏放下,问:“这是什么酒?”   “丧魂……”   这两字配此酒倒也合适,我又为自己倒上一杯,接过她之前的话头:“原还以为阎君是个冷脸冷心之人,不想也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你同他才见过几面,又能了解几分,若说他是个冷心冷面的人,那么这七界就再没有一颗心是暖的,与他认识了四百多年,自觉还是了解他的。”   我饶有兴趣的问:“哦……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呀……”   孟婆说她第一次看见泱濯时与我的想法是一样的,自老阎王将他领到冥府,足足有三四年都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满脸的煞气,满身的红光。   他就是四百多年前,那个下令坑杀了尤国四十万士兵的渠国郡王穆琛。   这段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屠戮记载在各国史册中,这绝对是旷古至今都不曾有过的,不论是漠南还是漠北,大小各国的百姓无人不知晓此事,便是三尺孩童也知道有这么一人,牛鬼蛇神都不及穆琛这个名字可怕。   事隔几百年,史书上已有明确记载,无非就是由两国之争而引起的一场杀戮,可民间却流传出许多色彩纷呈的说法。有的说穆琛是个断袖,抢了他心上人的依旧是长皇子郁屏,以至于他又冲冠一怒为蓝颜;更有离奇一些的,说是郁屏在送妹妹去朔国和亲时曾欺凌过他,‘欺凌’自然是那种‘欺凌’,谁都知道郁屏是个十足的断袖。   假如这些流言属实,假如我就是郁屏,大概我也会‘欺凌’他……   “这四十万人虽不是他亲手所杀,然而身为下令之人这罪孽无疑是背在他身上的,若按天条,他不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就是被推下六道寂灭台,可不知怎的他就这么留在了冥府,几年后就接任了冥主之位。”   我问:“老阎王难道就没问过他缘由?”   “怎可能没问过,他只说是各为其主,这话兴许别人听了会信,可我却半点不信。”   我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孟婆并不接言,只向门外走去,掀开布帘后她停在门槛处,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座楼宇:“你可知道那房子里住的是谁?”   我摇了摇头。   “是他妹妹……”   一切有关于穆琛的传闻都在下一刻风化。   “那个尤国的皇子送他妹妹去和亲时曾在朔国停留了半年之久,期间娶了穆琛的妹妹穆凝,也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有人揭发她与家中一名侍卫私通,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郁屏却深信不疑,一封休书将她遣了回去,穆凝不堪此辱最终自尽。   只因其怨念太深,鬼差们多次前往都带不回她的魂魄,几年后穆琛入得冥府才将她接了过来。穆凝仍旧不愿转世,说是不等到郁屏她宁可永世做一只鬼魂,岂知那时郁屏早已投了胎,哪里又能记得前生的事,她所要的‘相信’两字,怕是永远也等不到了。”   我起身走出门去,孟婆所指的那座楼宇门房紧闭,幽绿色的鬼火从窗棱上的溥纱透了出来,无比静谧。 第10章 第十章   从孟婆那里出来路过一间门房紧闭的小楼,‘丧魂’使我有些神智不清,我在穆凝的门前站了许久。   出了牌楼,忘川河畔的冷风直直拂在脸上,顶上仍旧是一轮诡异惨淡的月,忽而心底涌上一抹身为看客的怅然,百般寂寥。   我跌跌撞撞的走着,嘴里呢喃着:“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你醉了。”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的声音。   在扭过头去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父亲按照自己的心意转了世,与之交换的条件是我必须同他去见一个人,就在刚才我还在那个人的家门前停了许久。   我一贯挑起自觉足以令众生颠倒的凤眼,淡笑的看他:“尤国的郁屏,与我叶岱书有几分相似?”   他有些诧异的看着我,不知是因听见了郁屏这个名字还是因我忽而就知晓了此事,总之他眉宇间的沟壑已是深得不能再深。   泱濯说:“你与他截然不同,却又一模一样。”   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河面没有画舫,道旁也没有叫卖花灯纸鸢的小贩,只有头顶顶着一簇冥火的鬼魂们。迎面而来的毕恭毕敬向他们冥主行礼,每当这时泱濯便要略一颔首,半点没有冥主的架子,就好像路中遇熟人那般。   与他并肩走在河畔,半晌都没交谈过,我的手臂不经意间撞上他的手臂,黑色深衣下包裹着的身形僵硬得如同铁块。   遇见几只鬼魂正在河岸边拾缀着供奉,想是尚在人间的惦念着黄泉下的亲人,故此才烧来纸钱与元宝。忽而想起此时正值人间的春节,过不了几日便是元宵,届时家家户户都会去离家最近的河边放天灯。   人间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个传说:每条河流都是通往阴间的道路,天灯的光亮能透过河水投映到阴间,在灯上写下思念与寄托,它自然就会将这些话带至阴间。   我有感而发:“也不知在阴间放一盏天灯是否也能遥寄思念,若真是如此,阎君会在天灯上写什么,又或者写给谁?”   泱濯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身望向那些正捡着供奉的人:“没有那样的人。”   我看着他的侧脸,泱泱河水流淌进他黑曜石一般的双眸之中:“倒也是,阎君在阴间做了几百年的冥主,人间自然再没记得你的人,不过……若是我得空去了人间,也能为你放一盏天灯。”   他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略带些嘲讽的说:“你经常做这种无聊的事?”   明明很有诗意,哪里又无聊了。   双颊因酒意而泛起的红晕正堪堪退去,先前的那些话似乎都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说出的,也可能是他的不解风情将醉意浇醒,总之我心里有些懊恼。   正打算说点什么来挽回颜面,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身,来人径自走到泱濯身后,低声道:“冥主,蒲苇大人请你回阎王殿。”   这下我确实是因无聊才跟了过去。   阎王大殿一直都架着油锅,底下也不知燃的是什么,总之每次过来都看见锅内的东西都翻腾着。一旁就是刀山与碾磨,另陈列着各色刑具,银色的刀具与倒钩散发着森然的绿光,甚至有的上面还粘连着皮肉。   这是我第一次观看鬼差们如何对鬼魂用刑,堂下之人面无惧色,推入油锅时皮肉被炸得焦黄,却愣是没听见他求饶过一声。再是刀山,早已辩不清形体的鬼魂被刀刃割得皮开肉绽,汩汩的鲜血溢了满地。待他上了碾磨,森白的骨头撑破了血肉,整个人已扭曲成一团,黑色的眼珠被挤了出来,就那么悬挂在眼睑下。   那鬼魂如一摊烂泥趴伏在堂下,我心有不忍,便用手肘顶了顶一旁的泱濯:“这……是不是太残暴了?”   泱濯并不看我,只信手抄起一本册子砸到我眼前:“此人生平,你看完再说这话也不迟。”   一目十行的草草看了一遍,发现这人生前没干过一件好事,三岁的时候抢瞎婆婆的吃食,七岁就躲在池子里掀那些前来涣衣的妇的衣裙,到了十几岁索性伙同一帮自小也是少条失教无恶不作的家伙落了草,打家劫舍的同时见了好看的少男少女还在带回贼窝,百般□□也就算了,甚至还逼着他们一起为寇,不从就卖到青楼去。   天下动荡时非但不帮着自家抵御外强,反倒趁乱纵火,将整个都城烧成一片火海,国库被他洗劫一空,皇室美誉成了匪寇的后宫,日子过得比国主还要潇洒。   后来不知从哪儿掳来一个厉害的角色,趁他熟睡时一剪子结果了他的性命……真可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脑子里即刻冒出四个字——罄竹难书。   还有一个字——该。   别的不提,我叶岱书此生最恨的就是摧花斫柳之人,想着那一个个如花似玉的人儿竟被这种人糟践,我立时拍案跳脚起来,并怒不可遏的道:“畜生,你可知悔改……”   堂上两位大人、堂下在十几个鬼差的目光齐刷刷的向我扫来,惊诧之中带着些许莫名其妙,就连那个眼珠子都快挂不住的鬼也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是什么东西?   随即他咧着沾了血的牙齿冷笑:“我不知悔改,你又能耐我何?”   简直气刹我也……   我气得浑身发抖并死死攥住蒲苇手旁的惊堂木,只消那鬼再多说一句我就能朝他丢去,要不是他的模样太骇人,我早就冲下堂去了。   蒲苇摁住我的手,不知是为他的惊堂木担忧还是在真心在劝我:“冷静冷静,这种人见得多了你也就习惯了。”   另一旁的泱濯则冷吭一声:“直接将他带去寒狱。”   地府共设有十八层狱,除去十六至十八这三层其余都设有刑罚。   这十层之内一般用于处置一些犯了小奸小恶之人,而十一层至十五层都是极刑,分别有水狱、炎狱、风狱、寒狱、梦狱五种,所惩之人多是些犯了滔天罪孽的,也有天庭亲自送来受刑的仙家,这些人一旦被送了进去,除非有天界亲下的旨意,不然生生世世都只能待在那里,日复一日行刑罚,永无止境。   十六层至十八层大致相同,无任何声响任何光亮,被打入此三层的亡魂不用受任何刑,只不过——再不能逃脱。   两名鬼差押着那人走在最前头,看热闹的我则与泱濯走在最后。   十八层的阶梯旋转而下,最底下三层的亡灵虽说上不来,却能隔着牢笼施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他们既不会灰飞烟灭也不能轮因转世,整日面对着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一听见有人在阶梯间走动就要生出响动来。   要下到寒狱就得路过这段深不见底的阶梯,等我与泱濯行至阶梯入口处时,两个鬼差已先走了进去,泱濯停下脚步问我:“你真要去?”   我伸着脖子朝里头看了一眼,幽幽的鬼火迎风舞动却照不到最底端,下面黑黢黢的似一个无底洞。   我一脸不在乎的揶揄道:“阎君都说了我是个无聊的人,不走一遭岂不是对不起无聊两字?”   他情绪不明的看了我一眼,冷冷道:“跟紧我。”   这三个字既暧昧又充满了诱惑力,我几乎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已跟了上去。   黑色的身影将我眼前大片的光线遮挡住,我如同一个盲人跟着他在幽绿的空间里穿行,一步步走下阶梯,清浅的脚步声回荡在诡异的氛围之中。我百无聊赖的踩着前头那人走过的地方,并且数起了台阶,十步二十步……   当我数到第六十步的时候,四周的鬼火同一时间熄灭殆尽,随着耳畔传来尖锐的风声,我能想象到那是风在穿过罅隙时而扭曲变形的声响。   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但我还是装出很害怕的样子问:“怎……怎么回事?”   借机往他身旁靠了靠,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娘子一般扑进他怀里,然后被他一把抱住,可理智告诉我——   我是个男人。   泱濯顿住脚步,并且扯住了我的袖子使我与他一高一低的停在台阶上,温热的气息直朝我脸上扑。   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画面,是我浑身湿透那天,在冥府内殿他喝酒时上下浮动的喉结。   竟就这么鬼使神差的伸手摸索过去,在我接触到他脖颈的瞬间他身体微微一颤,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凑了过去,脸微微一侧就咬上了他的喉结,并用舌头舔舐了两下。   头顶清冷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伸手不见五指,他自然也看不到此时我脸上得意的表情:“你突然就停住脚步,我不小心就撞到了。”   他断然是不会相信的。   泱濯略使了些法术将鬼火重新点燃,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后就再没说什么。   这就生气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越向下走这风声就越是诡异,间或还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尖锐得似能刺破耳膜。悬挂在壁上的鬼火又同时的熄灭了,随即又是一阵阴风拂面而来,并且包裹住了我的脖颈。   脊背一阵冷汗冒出,这下我是真的害怕了。   黑暗中我摸索到了泱濯的手臂。   忽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下来陪我,快点下来陪我……”   这声音气若游丝,飘渺的如同远在天际,却又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像是贴着耳朵说出来的。那森冷的阴风在我脖颈间越缠越紧,我睁大了双眼,立在原地再也不敢向下走。   泱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怎么了?”   我颤着声说:“我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   “别去理会,他们伤不了你。”   他是地府的阎王,自然不会害怕那些恶鬼与亡灵,可我不一样,是人都会对未知的事情而感的恐惧。那声音无处不在,似逮住了我一般,在我耳边用那既幽怨又凄厉的声音重复着说同一句话。   “来啊……来啊……”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臂,被他拖曳着往前走,我既惊惧又疑惑的跟在泱濯身后,先前偷香得逞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一心只盼着快点到第十四层,不然还不知会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再冒出来。   拐了几个弯,又下了好几层,直至我曾闻见了水声才知已经走到第十一层水狱,再往下走便是一阵阵的热浪迎面扑来,一座巨大的石门隔绝掉里面的一切,却隔绝不掉灼人的温度。接着再是风狱,仍旧是一座巨大的石门,在这一层我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沉寂得像是什么也不存在。   终于走到寒狱,这时泱濯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到了。”   几乎就在下一刻,他抽回了被我紧紧攥着的那只胳膊。   石门一被打开,刺眼的白光便如同尖刀一般扎进我的双眸之中,反复闭眼了好几次,我才终于适应过来,只见寒风袭卷起片片飞雪,一根根巨大的冰柱如参天大树林立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之中。在视绝的冲击下,我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我轻轻呢喃了一句:“难怪蒲苇不愿跟着来。”   着实是太冷了。   泱濯径自走了进去,将脚下的积雪踩得‘嘎吱’作响,一袭黑衣与皑皑雪地格格不入。我不由得扭过头朝下看了一眼,之后的阶梯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似能吞噬掉一切光明。   寒狱里的每根冰柱内都禁锢着一只鬼魂,我朝最近的走去,透过冰层我能看见他们在里面挣扎,一张张极度狰狞扭曲的脸正恶狠狠的盯着我,他们冲着我嘶吼,血肉模糊的十指在冰柱内划下一道道血痕。   我皱着眉别过脸去,恰好看见了不远处的泱濯,脸上仍旧是万年不变的波澜不惊,只见他一掌将方才带来的鬼魂嵌入冰柱之中。之前还顽固不知悔改、见刑不动声色的脸,一进到冰柱之中顷刻间就扭曲起来,似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悬着的一颗眼珠像奔跑着的马身上的铜铃,随着疯狂扭动的身子而上下左右的摇摆。   没人能受得了此地的寒冷,巨大的冰雪森林连个看守的鬼差都没有,泱濯一将正事办完就往门外走去,坚定的步子似乎不知道身后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当我听见石门落下时才惊醒过来,刚要说让他们等等我,石门就与地面严丝合缝的闭上了。   他就这么走了,只带着那两个鬼差……   巨大的寒意从心底迅猛蹿起,不因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只因我预知到自己有可能会活活冻死在这寒狱之中。   成了仙还会被冻死吗?   事实证明不会,但我确实冻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床上,四肢百骸内的寒气已荡然无存,我环顾四周,只见屋内的陈设很是陌生,悬在壁上的绿色鬼灯提醒着我还在地府。   我往外间走去,只见蒲苇正神情慵懒的躺在矮榻上,见我走来,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同我道:“难怪太史大人非要你接他的手不可,这书写的可真好。”   真话也好奉承也好,总之我现在没闲情听他讲这些,直接开门见山的问:“是你将我带回来的?”   他搁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整了整衣袍,漫不经心的说:“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带你回来的会是故意将你留在寒狱的冥主?”   果然是为了偷香一事。   蒲苇一脸狐疑的问:“你究竟对我们冥主大人做了什么,以致于他要这么对你?”   我轻叹一气:“无非就是为了我觊觎他的事,小惩大诫罢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似是安慰的说:“我知道你是个断袖,可你也万不该将主意打我们冥主的头上,要知道他心里早就已有了人……”   早就有了人……   这几个字如同石锤凿岩一般狠狠的砸在我的心底,一股不知名的酸楚由胸膛贯穿至喉间。我佯装出好奇问他:“这话怎么说?”   “此事说来话长,冥主尚在人间时……”   冥府有一搜魂术名为‘召灵法祭’,专为用来寻找特定之人,只需取死者生前一贴身物件配合着法阵与龙血就能找到要找的人。   泱濯尚在人间时一个表弟,在被尤国皇子强行带回尤国后不出几月就死了,待泱濯入得地府当了冥主后,先是找到了自己的妹妹穆凝,再是他的义弟穆央。原是穆央死后并未入地府转世,而是被尤国的太巫封进了了尤国皇陵。   若是其它的皇陵也就罢了,但尤国常出一些善使巫术的巫师,为不使历代国主受妖魔怪的侵扰,陵外始终都设有结界,只在国主死后入敛时才会被开启。   尤国被灭后其皇陵就再未被开启过,设下结界的巫师早就在穆琛杀入尤国时就同那四十万大军一起被活埋了,之后入到地府纷纷托胎转了世,再也没人能开启那结界,泱濯用搜魂术找到了穆央的魂魄,却因着那结界他进不到皇陵中去,虽是找到了穆央,却再见不得他。   “为了得到龙血,冥主故意生事将西海的龙太子打成重伤,为此事玉帝还怪罪了下来,让冥主在风狱足足待了一百日,可知那风如刀似剑,虽不见伤可痛楚却比皮肉之痛疼上百倍千倍,冥主不惜做到这种地步,说是顾念亲情谁又能信呢!”   我问:“不就是个小小的结界,难不成这七界之内都没人能开得了?”   “开倒是开得了,不过那也不是冥主力所能及做得到的,那结界设下时用了八十一个活人生祭,若要开启除非再次将这八十一个魂魄集齐,别说是冥主了,恐怕连玉帝都难办成此事。”   听他说完我长吁一气,也不知是为求而不得泱濯,还是命运多舛的穆央。   从蒲苇那出来后我直接就回了天庭,恰巧到了‘灵柩阁’开启的日子,也是我首次以主掌书的身份进入此阁。   司奇将玉帝亲派的人领了来,看着不苟言笑的天界老者我连说笑的兴致都没了,只是毕恭毕敬的跟在他身后,期间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一脸正色的交待我入阁后须注意的事项,如何将已完结的命格按着年表一一分类,并且不能多做停留,我在里面待了多久他都会做记录,那可是要呈给玉帝过目的,言下之意他是玉帝派过来监视我的。我有些愤愤然,既是如此他自己去不就行了,何苦还要对我三叮五嘱的。   可我还是堆着笑一一答应了。   月老宫有个‘红豆林’,天命宫有个‘灵柩阁’,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所在。用来收纳命格石的是一座座高低一致的石架,上头设有石格,由上而下的明确标注了年份,又由左至右将姓氏隔开来,一石格一个姓氏。   越往前走年份距今就越是久远,我在四百年前的石架前停下,略略扫了一眼,那个‘穆’字直直蹿入眼中。   想起门外还有人等着,我又忙退了回去,将命格石照着既定的年份倒进石格内。 第12章 第十二章   气氛过于散漫的天庭比不得人间,玉帝不必每五日一朝的诏见众仙家,若没什么大事天河旁的铜钟是不会被敲响的。有人飞升成仙敲钟一下,封禅大典敲三下,有谁设宴就敲五下,集结众仙则是敲十下。   钟一响我就在心底默默的数了起来,不多不少,正好十下。   等我慢悠悠的走到凌霄宝殿时,众仙家已一个不差的立在各自仙位上,有我的好友三太子炑琰与司尘鉴,有神风凛凛的二郎神君、艳绝天界的鸾磬、笑如春风的太上老君,有送我衣服的七星娘娘,还有一大堆我见过却不知出自何殿的仙家,然最使我大吃一惊是泱濯竟也来了。   身后还站着一个飘渺若影的鬼魂。   玉帝自然是最晚到的那个,他一坐定泱濯就出班奏疏,并且奏的还是当年被他打伤的西海三太子洌罗。   我偷偷瞅见太上老君给那鬼魂渡了口仙气,缥缈若影的残魂立时显出原貌,他就站在我身旁,单只光看个侧脸倒也是个标致的男子。   饶有兴致的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完,原是这人死前砸了月老的好几座庙宇,鸾磬一气之下问洌罗要了一束雷电,就这么将他活活给劈死了。   不想这人也是个雌雄不分的主,我只悄悄告诉他那个穿着红衣的美人是月老,可没说月老是个女子。他谦卑的赔了不是也就算了,何故还要说那句:早知月老是个仙姑……   怨不得鸾磬先夺了他的性命这会儿又想对他的魂魄下手。   仙界之事一由仙家掣肘就会乱了天命,想他月老是什么时候身份,玉帝自然犯不着为区区一条人命而真的处置鸾磬,厉声厉色的训斥过几句就算了事。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魂魄也是个了不得的主,七星娘娘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同炑琰说的话被我尽数听了进去,奈何我脱了凡骨却没脱凡眼,着实看不出这魂魄有什么不同之处。几位年长的仙家纷纷看过后,表露出的吃惊的神情引起了我的好奇,白狼是谁?他又为何要跳寂灭台?   白狼先前留了一截断尾在祧龙老祖的‘渊柩阁’里,玉帝念着千年来的君臣情份,命太上老君以此断尾为这人铸一仙体,如此一来这事倒是处理得皆大欢喜,唯独月老一脸复杂的神色,有些不满,还有些……无奈。   泱濯似乎还在为偷香一事生气,方才在殿上时,他将我所提的种种能解决此事的方法统统否决掉,我知道自己初入天庭,许多事情还不太懂,可他也不至于如此辞色风厉,弄得我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奈和我就是生不了他的气,玉帝走后我舔着脸叫他去天命宫喝酒,可他倒好,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脸,百般挽留,可人家还是乘着那头四不象的坐骑直接回了地府。   就在我对着那抹黑色身影长叹不止时,三太子炑琰从我身后蹦了出来:“要不要随我去妖界走走?”   也不知那妖王之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见这天界的三太子三不五时的就要往麻罗山跑,若换了别人我说不定会答应,可他纯属就是一个不知巨细的人间孩童,叫我怎么能同他玩到一处去?   婉言谢绝了他的一番好意,又回天命宫交待了司奇几句,我便乘着还使唤得不大顺当的云斗下界去了。   去的自然还是洛河城。   还未走到叶府就已听见哀乐声,直通叶祁两家的那条主道上人多得如同峰蚁,我跟着人流走进府门大敞的叶家,常年悬在檐下的灯笼已由红纱换成了缟白的素纱,两座威武的麒麟旁立着几十根引魂幡。   懿德长存留梓里,音容永存流百世,魂归九天归月夜,带砺河山传无穷……我父叶正伦离世后,相位传至家叔叶正卿手中,祭奠他英灵的这些歌功颂德之词,却没有一句能道出我心中的小叔。   一表如今成了叶府的主人,四十多岁的相爷俨然一副深敛不苟的模样,其气宇毫不逊色于当年我父叶正伦,若不是他眉宇间透露出些许小叔的痕迹,我恐难在人群之中将他辨认出来。   前来祭拜的人数不胜数,上至文武百官下至洛河城百姓,分不清哪些是出自于真心哪些又是逢场作戏,各自提着袖子抹去眼角泪渍。见此光景也不难想象出小叔生前是如何一个甘棠遗爱的相爷,他与我父一样承袭了叶家世代的忠义,死后理应得此殊荣。   当年的叶府二公子混迹在人群之中再也没人认得,眼前的叶家人一个个都变了模样,新生的叫不出名字,即便是认得的也需要仔细辨认。   苍黄翻复,百代过客,独我一人横亘在岁月的长河之中。   在小叔灵前重重磕过三个响头后,又去了趟后院,我这才转身离开了叶府。   阎王殿下的小叔早没了当年的风采,早先的一头青丝已染上岁月的霜雪,烟青色的长衫包裹住微微佝偻的脊背,半带笑意的面容蛮横的多出几道褶子。   我走到他面前,一声‘小叔’还未喊出口——   “岱书……”   几十年未见,他竟还能一眼将我认出。   对于蒲苇判给的命格他只笑着说:“甚好甚好。”脑子里只有花草的小叔下一世是个花匠,倒也算遂了他生前的愿。   正如上次送父亲时我将小叔送奈何桥,孟婆正手举着汤立在正中央,云鬓上的那枝蜀葵与我从叶府后院摘下的相互争艳……   我将花塞到小叔手中,在他耳边悄声道:“孟婆她最爱花了,你若将这几枝蜀葵送给她,过奈何桥时便不会难为你。”   他和煦的笑笑:“还是我侄儿想得周道。”   我看着小叔缓缓踏上台阶的背影,看着孟婆眼中积攒千年的等待化作一抹释然,不由又心生怅然。   故人今何在?今在非所在。   花一程,叶一程,一月一年又一轮。   盼一程,叹一程,陵谷沧桑继如初……   蹒跚漫步的小叔身形渐渐变得笔挺,被风扬起的白发转而成了墨染的青丝,正是豆蔻韶颜、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   站在我身旁的泱濯刚好将手收回到宽大的衣袖之中。   小叔将花交至她的手中,随即接过她手中的汤,入口前我看见他的嘴唇闭合了几下。   我不知道小叔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只是当他走下奈何桥时,我看见孟婆眼中的泪犹如块堤一般倾泻在脸上,被风吹动的鹅黄色花瓣随着她的衣裙舞动,河畔殷红如血的彼岸花似已开到尽头。   心底涌出一抹悲凉,那是身为一个看客无法投身其中的怅然,是一个身处迷雾之中却从不曾有人为其亮起火束的孤独,是一个解开了谜底却寻不到种下谜题之人的失落……   我从未过分在意自己今后会爱上怎样的人,譬如岱棋的所作所为在我眼里是无法理解的执拗,再是那一个个用酒换来情真意切的回忆,何其惊心动魄,何其匪夷所思。似乎人生在世就非得经历这么一场顽固而决然的痴恋才得以完整,不去计较得失不去讨要结局,轰然而起火焰,总能烧得蔚为壮观。   她的火焰却持续了一千多年,小叔的三言两句又将这把火焰燃至顶点…… 第13章 第十三章   孟婆像是醉了一般,往回走的一路只见她痴痴的笑着,间或有一两句低语冒出,我看着一旁的阎君,问他:“她每每都是如此?”   泱濯点点头。   我长叹一气。   今日正好是我与他约定好要去见穆凝的日子,他不提我也不问,只是心照不宣的往那处走。直至孟婆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掀帘入了自家屋中,我才有些踯躅,对于从别人口得知的郁屏,我没有半分把握能扮好。   当我们走到穆凝的门房前,泱濯径自就要敲门,我忙的将他一把拉住,有些急促的问:“一会儿我该怎么做,万一露了马脚被她识破可要怎么办?”   敲门的那只手不顾阻止的敲了下去,他淡然的说:“见机行事。”   这下我更慌了。   来开门的是个老婆婆,同孟婆屋里的那个一样,一头白发神情却尤为矍铄。她掀起布帘,毕恭毕敬的喊了一声:“冥主。”   这时从屋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儿声:“是大哥来了吗?”   我跟在泱濯的身后,将自己整个身体隐藏在他宽大的深衣后,到了屋内,我似见不得人一般只敢透过他的肩膀打量屋里的女子。   此时她静静的绣着女工,微垂的脸只看见密长的羽睫在闪动。   穆凝停住了手中的活计,这才将脸抬了起来,看见她那张与泱濯有七分相似的脸,我不由得感叹起血缘的奇妙,一胎双胞的孪生兄妹,直将女娲娘娘那鬼斧神工的造人技艺给覆灭了。   “哦……大哥你还带了客人来?”   知道她这是在说我,探出去的半个脑袋又给缩了回来,正当我以为自己躲得够严实的时候,泱濯却不解风情的径自坐下了。   留下我与一脸吃惊的穆凝目目相觑。   ‘哐啷’一声,茶壶应声而碎,飞溅起的茶水溅到她青色的衣裙上,一只指如青葱似玉笋的手悬在半空中,像是定格住了一般。   一旁的婆婆已反应过来,拿来扫帚收拾残局,我迟疑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躲开她如火似炬的视线将目光投向空处。   良久的沉寂过后,她终于喃喃的喊了一声:“郁屏……”   这个与我未曾蒙面的名字的主人,不知引出了我多少的疑惑,想起他生前做的种种,心里有些不解又有些愤恨,甚至可以说泱濯与穆凝的今日都是败他所赐,而如今我却还要假装成他,去欺骗眼前这个初次见面却看得我心底阵阵发虚的女子。   借着从孟婆那里得知的所有,我佯装出故人重逢时的神情,并夹杂着些许懊恼看向她:“是我,凝儿。”   一口茶水直直从泱濯的口中喷了出来,如覆冰霜的脸因着咳嗽变得生动起来。   原本痴缠的眼神瞬间落满了失望,她扭过头去,对着兄长道:“大哥你又骗我,这人根本就不是郁屏。”   从这个‘又’字可以看出泱濯在我之前没少找人来骗穆凝。   我有些做贼心虚,毫无底气的争辩道:“我是郁屏。”   “你不是。”   “我是。”   “你不是。”   “我……是。”   “你凭什么说你是,他从来不唤我凝儿,说,你究竟是谁?”   不愧是鬼王的妹妹,早知道就应该规规矩矩的打招呼,非得拈酸攀亲热,她又不是我在人间的那些姘头,叫那么肉麻作甚?这下好了,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泱濯咳了一会儿,这时终于缓了过来,他冷静而笃定的说:“凝儿,这次为兄并没有骗你,若是不信你大可仔细看看。”   穆凝听了,果然一脸认真的打量起我来,她向前走一步我就往后退半步,她看得越久我心里就越是心虚,当她走到离我两尺近的时候,支撑着我的最后一面墙轰然倒塌,我支支吾吾的说:“别……别这么看行吗?”   她略一沉吟:“倒是一模一样,可这性子却与郁屏截然不同。”   要不怎么说是孪生兄妹呢,连说话时的口吻都一样。   我干咳两声,正了正神色:“世间万物都是会变的,人也是,自然性格也是,你说我不是原先的郁屏,这我承认,但你说我不是郁屏,我不承认。”   我虽没有与生俱来的表演天赋,却有一颗容易入戏过深的心。   穆凝对于我方才那段慷慨激昂的话不置可否,又或者说是满不在乎,她皱着眉,堪堪转过身去拿起未做完的女工,一针一线的挑了起来。   突然间我有一种山鸡舞镜的感觉……   婆婆打扫完了地面,又从伙房彻来一盏新茶,无比紧张的我在咽过无数次的口水之后,端着婆婆递来的茶杯我竟有些热泪盈眶,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我就将冒着热气的茶水递至唇边。   浅红色的茶水,杯面漂浮着几叶花瓣,杯底沉淀几棵紫红色的果子,茶还未入口就有花香扑鼻而来,浅浅抿上一口感觉不到茶的清苦,也没有回味无穷的芬芳与馥郁。我略皱了皱眉,总觉得被这茶的表象给骗了。   放下茶碗,我同婆婆道:“婆婆,家中可以桑茶?”   婆婆怔怔的看着我,连着在座的两人也停住手中的动作将目光投向我,气氛瞬间凝结住,偌大的屋子安静得好象掉下一根针来也能听见。   我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只是讪讪的干笑了两声,想要将这诡异的氛围打破。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婆婆,她应声道:“有的,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沏来。”   等茶的这会儿功夫尤为难熬,两道略有些不同却又一致的目光久久的锁定住我,穆凝眼底的是我刚进屋时的痴缠,泱濯的则更要复杂一些,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见底,如一湖幽潭。   茶一端上来我就迫不及待的倒了一杯,一是着实渴得不行,二是为躲避视线。   浅金色的茶水冒着滚滚热气,一片片嫩绿的桑尖还缀着尚未成熟的果实,轻吹一口气,叶子就携着桑椹在碗里笨拙的翻腾。浅浅抿上一口,我情不自禁感叹出声:“真是甘醇可口,香气怡人,这世间除了酒,怕是再没什么能比得过这桑茶了。”   一把椅子‘砰’的一声倒落在地,穆凝猛的站起身来,将桌子撞得晃动了几下,桌上的茶盏与茶盖因此相互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口热茶险些将我的嘴皮给烫破。   只见穆凝一脸愤怒的看向我:“郁屏,当年向国主请旨娶我进门的人是你,府里小人陷我于不贞,不听我只字片语的人也是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以至你要这么对我……”说着就已泪流满面。   她突如其来的发问使得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半张着嘴,一脸茫然的看着泱濯向他求救。   泱濯站起身来,绕到她身侧并摁住其肩膀:“凝儿,有话慢慢说,他……”意味深长的看过我一眼又接着道:“跑不掉的。”   我努力静下心来一一将这乱如麻的状况缕清,似乎是我刚才做了什么致使穆凝一下就相信了我是郁屏,既是这样,那么这场假扮故人大戏接下来才正式开始。   放下手中的茶碗,我也站了起来,将脊背挺到最直,并一脸严肃的对她说:“并非是我不信你,只因当年得知此事后一时悼心失图,才会错信小人冤枉了你,你若是能等我回转过来,也不至于落得天人永隔的境地。”   何其真诚,何其懊恼,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话是出自于肺腑,她眼中凝结了几百年的怨恨正在渐渐松动,我知道她信了。   我终于也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原先我只觉得她看我时眼神过于痴缠,然而将一切说破后,那痴缠竟又变了味。我将她看我时的眼神拿来同孟婆看小叔时眼神作比较,发现她的再纯粹不过,再直白不过,纠葛在内的一切仿佛就是因被误解而生出的愤然与不甘。   穆凝等了几百年,终于等到假郁屏的那句‘相信’,她一脸释然的同泱濯道:“大哥,我答应你。”   那道因常年狠皱眉头而生出的沟壑,渐渐在泱濯的眉心舒展开来,这惊鸿一现的奇景于我而言何其弥足珍贵,在我看见这一幕的同时就已深深将这个表情记在心底。   她听从了兄长的安排,答应再过些时日就投胎转世,泱濯问她来世想做什么人,穆凝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显露出豆蔻年华时才会有的一抹烂漫、天真的神态。   黑石一般的眸子里似流淌着泱泱河水,仿佛能看到来生与远方,她说:“记得年少时,大哥曾领我看过汪洋,当时有一叶粉身碎骨的扁舟,拖曳着冒险之人的尸首搁浅在沙砾上,大哥你还来捂我的眼睛来着,说是怕我被吓到。”   泱濯接言道:“恰好那时飞来一群鸥鸟,各自嘴里都叼着小鱼,你对我说若是这些鸟儿能带着那人的血肉与亡魂飞到汪洋的彼岸,过程虽不同结果却也一样。”   穆凝莞尔一笑:“当时我就在想,死后若是能烧成一把灰,或糊在纸鸢上,或洒进汪洋之中,总之不能做了树木与野草的肥料,人间的各种死法,都不及被浪拍死来的痛快……”   言及于此,我大概知道她所向往的来世是什么模样,不是父亲所选的‘粗衣布食一事顺遂’,也不是小叔口中‘甚好甚好’的那种。眼前这个女子想要的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   我与泱濯一前一后的走在不分昼夜的阴间大道上,走出牌楼他忽然顿住脚步。   “多谢。”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我不依不饶的绕到他跟前,将耳朵凑过去:“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遍?”   就在这一刻,他那如被冰雪封住的双唇扬起了一抹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传入耳畔的风声无比温柔,心底却有冰山消融碎裂的声响,‘哐哐当当’的将我敲击得一阵眩晕。   一束明亮的火把驱散了层层迷雾……   我得意的问:“真想谢我那就陪我走一趟人间,你我共放一盏天灯可好?”   他越过我径自走开了,走出一段距离后,我隐约听见他说:“好……”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玉帝不怎么待见我,不想在丹元大会上竟也被赐了一粒不死金丹,我有些纳闷,升了仙自然就是不死之身,再赐我这个会不会显得有些多余?   我迟疑不决的举着金灿灿的仙丹,不知该吃还是该留,这时我身旁的司尘鉴开口道:“怎么,还怕太上老君的丹药会毒死你?”   如实将心里的疑惑同他说了,末了他鄙夷的看着我:“不死金丹除了能让凡人飞升成仙,还能增强修为,你说说你除了会驾个云还会什么?吃了这个我不能保证你能变成二郎神,但至少能比那些只有几百年修为的小妖强上一些。”   又不上战场,要那么强大作甚,我把金丹递到他面前:“给你吧!我用不着。”   还以为他会感动得无以复加,不料他却满不在乎的说:“给我还不如给你的冥主大人,他经常要去人间对付厉鬼,很有必要增加修为,若是伤了残了心疼的还是你。”   我拱手同他作了个揖,然后就将仙丹妥妥的收牢了。   司尘鉴谩骂道:“重色轻友。”   心里惦念着一盏天灯,于是在太上老君赐完丹后我找上了泱濯,并满心欢喜的将地点与时间给说了,他没有接言,只是略点了点头。   回到天命宫后,我就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幽会而做准备。   依循着往昔的记忆我决定亲手制作,白色的油纸固然最亮,可若论起显眼来当然还属大红,我最喜欢的烟青色似乎没见有谁放过,泱濯平素好穿黑色,也不知用黑油纸做出的天灯会是什么模样。   五颜六色的油纸堆了满满一桌,削得尖细的竹条也弄了百十来根,前前后后弄了十几盏,不是颜色不对就是模样太磕碜,总之没一个能入得了眼。   副掌书司奇对于不务正业一心只管摆弄天灯的我颇为不满,他捏起一只惨不忍睹的黑色花灯,咂着嘴道:“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几个铜子就能买到的东西非得弄得如此大费周章,还有这黑色的天灯,你又打算放给谁看?”   我不以为意的回答他:“你啊做了几百年的神仙,怕是早没了凡心,哪里又知道我要的只是一份心意,买的东西再好也不如亲手做的。”   不顾他一脸的鄙夷,我举着刚做好的灯同他说:“最终还是决定用传统的白色,再用草书题上几行诗句,何其浪漫何其风雅。”   “我看是风流吧,你这是又勾搭上了谁?男的还是女的?”   我才懒得同他解释,只自说自话:“我既是那专写稗官野史的文人骚客,又是流连勾栏瓦舍的游荡公子哥,我本该挑灯游万家灯火,不料却跳脱出芸芸人海做了这胡编乱造的掌书,幸哉?哀哉?”   司奇一脸匪夷所思,随即长叹一叹,边摇头边往外走:“疯子,疯子……”   掐算好时辰下了界,到达洛河时已是掌灯时分。   春节刚过去不久,家家户户的红纱灯笼还未卸下,用来驱鬼的爆仗从大街小巷传出,将整个洛河城炸了震天响。人们纷纷扶老携幼的往洛河两旁汇聚,出租画舫的客家忙得不亦乐乎,卖天灯卖河灯的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哥儿们举着折扇两两结伴而行,或猜猜灯谜,或对着迎面而来、错肩而过的小娘子品头论足一番,这光景不禁使我想起多年前的叶岱书,他的身旁又何曾少过人?   举着天灯小心翼翼挤过出了人流,在人群里搜寻某个人的身影,直走到租赁画舫的店门前也不见泱濯,恰好见到有人过来退租,我便忙将银钱递给老板将那只画舫给租下了。   料定阎君不可能寻不见我,于是心安理得的跟着摇浆的船夫上了画舫。   如果说白日里的洛河是一个明眸清秀的俏佳人,那么夜里的洛河便是风韵端庄的美妇人,立春才至,夜间的薄雾尚未散去,红灯雾霭为她笼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华灯初上,喧嚣背后,她的神秘愈发的荡人心魄。   一只画舫缓缓与我们错过,舫阁内有两个发须皆白的老叟,各自端坐在棋盘左右。其中一人扭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一眼立在船头的我,随即又转过头去同对面的人说:“青央,我刚才好像看见了我那个已消失半辈子的弟弟。”   那人淡然的将手中黑棋落下,玉石棋子敲击着揪枰,发出似潺潺流水般清澈的响声。青央不以为然的说:“还是好好下你的棋吧,再左顾右盼的你今日又该输了。”   岱棋捋了捋银白的发须,年老者的笑声像是未剃净毛刺的木桩,沙沙硕硕的半点不滑顺。他不禁又看了我一眼,摇着头说:“真像,真像……”   青央这时也忍不住好奇看了过来,浑浊的眼珠流淌出几分少时的光华。   “你眼神不中用我能理解,可那人分明才刚满弱冠,哪里又会是岱书,就别再犯痴了,若让人见了定要笑你。”   这时画舫已交错开来向相反的方向驶去,画浆摇曳时所泛起的波纹,将映在河面的星星点点火光激荡得扭曲变形。黛蓝色幕布下五彩的天灯随着风攀升到高处,看不清灯上具体都写了些什么,只是映入水中像极了缠绕着的彩色花纹,如此……黄泉下的人怎能看得清。   更阑声渐静,露重夜已深,放完天灯猜完灯谜的人三三两两而返,走时脸上还挂着些许的意犹未尽,他们又不等人自然埋怨夜短。   而等着人的我,只怕天际草草露出白光,更怕天亮之后还等不来要等的人。   船夫停了手中画浆,接着就从角落里摸索出一把二胡来,他问我:“少年郎,你想听什么曲子?”   弄月楼擅抚琴的公子常爱说‘对牛弹琴’这四个字,显而易见那牛指的就是我。   我兴致缺缺的半倚着船壁,对船夫说:“我是个音盲,听不来曲子好歹,你看着拉就是了。”   “好咧。”说完他就背对着我坐下,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飒飒作响。   两根细弦或急或缓的摩挲过红木琴筒,绵长而幽扬的乐声回荡在河面飘扬在风中。船夫挺直了背脊,此刻他已全然沉醉在自己奏出的曲子里,手肘与头交错的摇晃,沙哑的嗓了伴着调子念出一句陌生而哀婉的词句: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着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骨肉分别之痛,遥望故乡之思,国破家亡之怨,命薄缘悭之恨……与这种种痛楚相较之,此刻我心底的愁苦与失落,未免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曲毕,船夫扭转过头来,问:“可还想听些别的?”   我忙摆了摆手,一脸苦笑:“老先生你若再拉下去,一会我就该迎风落泪了。”   他爽朗的笑了几声:“你若再说自己是音盲,我都不能答应,也好也好,不拉了也罢,没必要同这好好的佳节过不去。”   河面只剩这一艘画舫,除去等着收船打烊的铺面,还亮着灯的门房就只剩三两家。太白星忽隐忽现的闪烁其光芒,原本密布的繁星在他的光辉下怯怯遁迹了身形。   再等下去结果也是一样,只是这天灯不能浪费,好歹也是花了几天的功夫才做出这么一个像样的。向船夫借了火镰火石,点燃松脂前草草在油纸上写了几行字:   冷月画肪湖作屏,舫阁笑面燕莺妒,未知君心悬何处,密约佳期何人赴?   吾书不尽人间惆怅事,尔看不破濯濯剔透心。骚客那堪看客,千盏枉兑风流。幸哉?哀哉?叹哉!   一盏孤灯摇摇晃晃攀升至了天际,一艘独舫缓缓向岸边靠拢,走时船夫对我说:“少年郎,俗语说百世才可修来同船渡,你等了一宿的人,我也陪了你一宿,老夫劝你一句,人生在世毋须过于偏执,借梯登月之事少做为妙,若实在等不到就早早回家去,别忘了梯子下还有等你的人,自个儿心凉倒罢,万不可让等你的人心也凉透喽。”   若刚才拉的是《高山流水》倒也应景,只不过……桂宫里的确住着一个我触不可及的人,而梯下却再没有等待的人,自我飞升成仙的那刻,就注定终成浮萍浪梗。   岁月正蚕食着我的根……   此刻唯独能寻见酒的地方除了弄月楼还能有哪里?紧了紧被露水沾湿的衣襟,我如同一个鬼魅在无人的道上行走。   还当是自己走错了地方,看着对楼而立的两座烟花之所,‘弄月’与‘吟风’已改成了‘傍花’与‘随柳’,前者与后者一样风雅,所操持的行当自然也是一样。   还是那句话,一年卖艺不卖身十年卖身不卖艺,不论这它以艺揽客的招牌叫得多扎实,总归逃不掉一个卖字,而今夜我就纯粹当一个买身之人,风雅了一宿早已够,此刻我只要风流。 第15章 第十五章   在没有见到泱濯安然返回前我是不可能回天庭的,我一面细细询问,半是欺骗半是安慰的对自己默念:四百年都这么过来了,没事的没事的。   等待依旧焦灼难耐,我负着手在蒲苇面前走来走去,这姿势像极了我父遇见棘手事情时的状态。自己的头还未转晕,堂下的几个鬼差已有些受不了,顶着一张骇人的脸跑过来:“叶掌书,您若真要这样能不能换个地方,判官大人同我们还要办差,你这样子让我们怎么坐堂?”   虽然三不五时就往地府跑,可还是不能看惯他们的脸,我皱了皱眉,似赌气一般坐回到蒲苇身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鬼魂都还未接待完,我就又站了起来重新去堂下来回踱步。那几个鬼差忽而面露凶色的将手里杀威棍乱舞一阵,吓得堂下的鬼魂连连求饶。   蒲苇也不看我,只专心致致做着自己的事,我心头一阵烦躁:“你怎么还有心情坐堂?冥主现在生死未卜,作为地府的二把手你就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他翻了翻手里的册子:“若是冥主都办不妥的事情,哪怕整个地府都出动那也办不妥,你要是能耐你自己找去。”   我一掌拍在案上,口不择言道:“我看你是想当一把手吧?”   他顿住了笔,抬起脸对我翻了个白眼。   方才劝我的那个鬼差又跑到我跟前,骇人的脸更骇人了,他说:“你怎能这么说大人?正是因为冥主大人不在,所以府内的大小事务都得由大人来管,总不能让冥主在外奔波完回来了还要继续劳累吧,怎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真不知是怎么做上掌书的……”   蒲苇空着的左手朝他竖了个大姆指。   我正打算继续发作,忽听见有一鬼差来报:“冥主回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平素雄风凛凛的泱濯此时正被一个女子搀着,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他的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到这时我才发觉他已是不醒人事。   泱濯的脸垂至胸前,几缕乱发遮住了眉宇间的沟壑,我下意识的去托他的脸,只见他嘴角的鲜血还在往外溢,粘稠而殷红的血从我的指缝往下渗,滴在黑曜石地板上立时就遁了行迹。   穆凝已是一脸泪痕,她焦急的同一旁的鬼差喊道:“快去请孟婆来……”   这才见到蒲苇吃惊的神色,忙跑下来帮着我们扶起泱濯往内殿去。   这一路泱濯的整个头都靠在我肩上,他完全就是被我们拖曳着往前走,胸前与后背的横七竖八的伤口,像是被猛兽的爪子所伤,若不是因他穿了黑色的衣服,现下恐怕已是个血人。   不是说对付厉鬼去了吗?如何能伤到这种程度?   我们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榻上,不料还是牵扯到了伤口,泱濯呻|吟了一声,眉宇间的沟壑因疼痛变得越发的深了。   穆凝忽而止住抽噎,断断续续道:“我找到大哥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厉鬼缠斗,可我帮不上忙就只能在一旁看着,想不到……等那厉鬼一死,他自己也倒下了,如何叫也叫不醒……”   蒲苇接言道:“那鬼在此之前已吞食了几十颗人心,故此才不好对付,若不是冥主,还不知要有多少人命断送在他手上。”   泱濯躺在榻上时而痛吟几声,时而冒出几句听不太清楚的呓语。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身旁的人遭受过如此惨状,一颗心早已乱成麻,于是我又朝门外喊道:“孟婆怎么还没来?”   “急什么,有我在保管他死不了。”话间刚落,就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不急不徐走了进来。   穆凝和蒲苇毕恭毕敬的喊了声:“婆婆。”   孟婆也不恼我,只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遂又上前去查看泱濯的伤势。   看过之后她头也不抬的说:“都别杵着了,赶紧过来把他的衣服给脱了,再耽搁血都要流干了。”   闻言,穆凝回避到了外间,只留下我与蒲苇。   黑色深衣下的躯体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依照形状分辩,有剑伤、刀伤还有被箭矢射中的伤痕,最深一的道直从前胸贯穿至后背后。   孟婆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退到一边,遂又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瓶来,将白色的粉末均匀的洒在伤口上。她一脸轻松的说:“这阵仗我早已是见惯了的,比这更严重的伤他不也挺过来了?他可是要陪着我为地府效力到灰飞烟灭,哪能这么轻易就死。”   粉末洒至胸前的伤口,她停住手,指了指那道箭伤:“这伤是他在阳间的时候留下的,不想活人的怨气竟比死人的还重,都四百多年了半点也没变浅……”   说着又让我为他翻了个身,泱濯闷吭一声,却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待处理完了伤口,孟婆又说:“已无什么大碍,只是最近就别再让他出去了,世间的厉鬼层出不穷,杀了一个还会出两个,总归都是命数,该死的终归是要死的。”   孟婆一番不明就理的话使得我心绪更乱了,待她走后我便去问蒲苇,什么叫泱濯要陪着他为地府效力到灰飞烟灭?   蒲苇走至外间,同穆凝面对面坐下:“冥主在世时坑杀了尤国四十尤大军的事,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那你觉得,这四十万条性命需得多久才能偿还得清?”   我摇头……   话说五百年前老阎王已临近天道,玉帝在那之前就已命太史选定了接替的人选,主掌书做了这么久,我自然知道泱濯坑杀四十万大军一事也是天命所为,哪里又由得了他反抗。   说起被他一手灭掉的尤国,自掘起后便日渐兴盛与强大起来,只因国内频繁出现一些专修邪术的巫师,他们常在两国兵戈相见时做出一些非人力所能及之事,譬如拥有不死之身的将士,人神妖佛都进不去的王陵,这一切都已偏离了天命的掌控,故此玉帝才生出要根除尤国的念头。   那时能与尤国一较高下的唯有朔国,然而这两国向来是一南一北各据一方,从不贸然进犯,若想要在这段平衡了几百年的关系之中生出间隙,就必须从皇室入手。   借着穆琛、郁屏、穆央、穆凝这几个人之手,玉帝居高临下的操控着全局,当尤国护送长公主前去朔国和亲之时,这段筹划已久的肃清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能将杀意挑拨至顶点的唯有仇恨,在郁屏将穆央带回尤国之后,向来忠心不悔的穆琛竟策反了手下的将领,威逼着国主向尤国发兵。开国后的几百年繁衍,十年生聚而成的五十万大军,以穆琛为主帅直压尤国边境。   这一战再不是点到而止,穆琛在冲破一道道关隘后拒不纳降,除去城中百姓其余一律就地活埋。大军来势汹汹,又有玉帝下派的各路战将掣肘,奈何国中有巫师也力不从心。为此,尤国国主早已向朔国送去甘愿称臣的国书,然手中无一兵一卒的国主又怎能号令得了穆琛?   穆琛最终顺应了天命将尤国从南境彻底抹去,只不过在这场大战即将结束的时候,万人坑里爬出来的几千士兵做出了拼死一博的举动,犹如当年的不死之士一般直直杀到穆琛面前,带着无数怨气与仇恨的刀刃与箭矢无一不是向他而来。   他最终同那四十万人一道被鬼差锁回地府……   蒲苇将此事娓娓道来,毫无波动的表情似已将这事说了无数遍,我怔怔的看了泱濯一眼,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心疼。   穆凝轻叹一气:“之前我不答应大哥投胎转世,并非是为了等郁屏的那句话,我之所以要留在阴间无非是想守着大哥,因为他身边除了我……就再没其它人了。”   我迎上她的目光:“所以,即便我就是郁屏,你还是不会答应他。”   她笑了笑:“纵然你也爱喝桑茶,纵然你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可你终究不是他,因为郁屏不会像你这般因他受伤而一脸焦急,因为他和我那傻哥哥一样,眼里就只有穆央……”   穆央,穆央……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也不知自己在他床前守了多久,困了就在床前的矮榻上和衣睡下,醒了就盯着他的脸发呆。这个永久都没有天光透进来的地府,像是一个能湮灭人心性的牢笼,时间横亘在诡异的月色之中,于是等待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泱濯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水喝,我偷偷将丹元大会上得来的金丹化入水中,一手举着杯子一手将他扶起,他看也没看我就半睁着眼将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净。   兴许是睡得太久,他的意识还有些涣散,凌乱的头发未经梳理随意的披散在胸前。我下意识的将遮住他眉眼的头发拨至一旁,问:“还喝不喝?”   他点点头,于是我又折回去倒了杯清水,他仍旧一口气将其喝完,末了问我:“你怎么在这儿?”   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就这个时候我还不忘打趣:“阎君好大的忘性,答应了陪我去洛河放天灯,如何就无故爽约了?”   他挣扎的坐起身,许是这一番动作又牵动了伤口,好不容易舒缓的眉宇这时又皱了起来。   寒冰似的脸上还是看不见半点歉意,他淡淡道:“因身系要事所以不能赴约,欠你那一盏灯我会记得。”   我站起身来,狠狠的伸了个懒腰:“灯我已经放了,你要真觉得亏欠我就亲手做一个送我。”说完又看了他一眼,怕继续下去会自讨没趣,于是接着说:“你既已醒那我也该回天命宫了,不然司奇又该来逮我了。”   就在我走出屋子后,隐约听见他说了什么,然而究竟是什么也没听太真。 第16章 第十六章   天命宫到了自我入天庭以来最为忙碌的时候,三百多名掌书尤如下界学堂里虔诚的学生,提笔伏案专心致志做着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事情。大把的命格石汇聚在一起,注入了未来几年或几十年的人间定数。   身为主掌主,我有义务仔细将每块黑石一一过目,自然也是忙得抽不开身。司奇与几个年长的掌书与我一起,三日下来直忙得天昏地暗。   刚从地府回来,就被告知玉帝向天命宫亲下了一道旨意,换作平常若非什么特别紧要的大事,这位七界之首是不会过问插手天宫事宜的。与此同时,我从司尘鉴那里听得三太子的神识被投下凡间一事,也就仙家口中所说的每五百年一次的历劫。   我已明白过来,近几日来忙碌的一切与炑琰下凡一事密切相关,二十年后人间会有一场大战,同是南北鼎立各据一方的两大强国,渠国与朔国的三十万大军一夕间皆化作猿鹤沙虫,然而这并非是因两国交战所生出祸端,而是天灾。   领兵二十万的人正是炑琰投生后的渠国长皇子,引发这场大战的主要因素,一是野心勃勃的朔国国主企图将鹰爪伸向漠南,二是渠国长皇子作为质子送入朔国的那四年里所遭遇的一切,使他必要将朔国除之而后快,这个中的缘由终归还是脱不了那个‘情’字。   不论这场人间浩劫意味着什么,玉帝所耍的手段与四百年前一般无二,只不过这次被当作傀儡摆布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三儿子炑琰。   仙家果然摒弃了所有的欲念,女娲娘娘一手捏出的生灵,将盘古开天辟地出的人间化成了一个生死场。有的因违拗了天命,有的则当了浩瀚寰宇里的一颗棋子,这些棋子分成黑白两色相互厮杀,然而究竟为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在这一切面前,明哲保身,冷言旁观终归是最明智的选择。   忙碌过后,天命宫又恢复到以往的静谧,大家都心不在焉的做着手里的事情,就像是老百姓在秋收之后的闲暇时光里做的生计,于是闲聊就胜过了本职一筹。   话说姬公旦的府邸坐落在天庭最不显眼的一角,称不上是殿更算不上是宫,倒像极了凡间平常百姓家的小院落,里面种了些花草,每次偶然路过总能看见花圃里有几只蝴蝶在飞,我从来路过那里都是匆匆瞥上一眼。   兴许是记挂着那日做的梦,这次看见他院门上草草刻下的‘解梦’两字,也不知怎的,一闪神的功夫脚已踏了进去。   进去后才知道门院内比院外还要冷清,只见发须已垂到脖子以下的周公正流连在花间,自得自乐的同几只蝴蝶在玩耍,偌大的院子连个仙童也没有。   这光景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见我来了,他一脸春风的走出了花圃,招呼我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他抚了抚长须问道:“叶掌书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几只蝴蝶跟着他飞了出来,空中飞舞了一阵,竟有一只落在了我的肩头。倒一点也不怕生,径自在我肩头歇了下来,我伸出手指抚弄了一下它的翅膀,立时沾了一手彩色的蝶粉。   我说:“自然是来找周公解梦的。”   他看了我一眼,略有些迟疑:“仙家的梦可不好解。”   “怎么说?”   周公站起身来,负手背对着我,慢悠悠的走过几步:“梦里黄花空开落,风起风收非无由,智者喜踏云中路,愚夫只翻尘世垢。”他念完了才转过身来,浑浊的双眸里闪现出一丝精光:“不知叶掌书是想做愚夫还是智者?”   我笑了笑:“不在于我想做什么,岱书自出生就是个愚夫,哪怕当了神仙也还是个愚夫。”   他迎上我的目光,似乎是想在我的眼神里探寻到一些他所想要的东西,半晌,他略有些怅然的说:“也罢,那你就说说吧!”   我正欲娓娓道来,不料却被打断,说是要去沏壶茶来。   沏来的是最不讨喜的花茶,我礼节性的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踯躅了片刻便慢慢回忆起当日梦里的光景——   一场梦做得乱七八糟,说起时也是颠三倒四,周公也不打断,任我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在我毫不遗漏的将所能想起的所有说完后,又指了指左胸口,我信那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总觉得梦里那个想要将我心挖走的人,与胸前这个胎记有着说不清的联系。   听我说完,周公一脸神秘召来一只蝴蝶,那蝴蝶诡异的花纹像极了传说里的由鬼魂化成的黑蝶。它飞上我的头顶,孱弱的翅膀掀起一丝细不可察的风,周公的目光在我头顶滞留了一阵,半眯的眸子里透露出洞悉了真相的光彩。   黑蝶最后落在了周公的指尖,也不知是故弄玄虚还是真有其事,他问那黑蝶:“你都听见什么了?”   见他一脸天真,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那黑蝶倒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掀起翅膀在空中扑腾起来,就只在他的耳旁打着转。然而更为怪异的是周公竟还点头回应,真弄得煞有其事般。   等他们一人一蝶表演完,周公抚了抚胸前的胡须,那表情似在心底打量该如何揭开谜底。   我有些迫不及待的问:“怎么说?”   他又站了起来,扬手将黑蝶赶回了花圃,接着又向天际缱绻而瑰丽的彩云看去,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俱是前生事……”   可知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犹如一道惊雷,直将我心底的迷雾劈得更为缭乱。何故我的前生里会有泱濯,会有穆凝,而那个与我生了同一张脸的郁屏与我又是什么关系?那个素未蒙面却要将我心挖走的人又是谁?   那些由转瞬即逝的画面所拼凑出来的场景,完全不能构成一个故事的起止,又何况是一个人的一生呢?   我有些失魂落魄的走出了解梦院,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在周公那里沾到的蝶粉,搓动手指一阵滑腻的触感。行至天河,平缓的河水氤氲在紫雾里,寂静无声的向两个方向延伸,最后截断在缭绕着云彩的天际。   平日不见炑琰也不觉得这天庭有多冷清,可一旦得知了他不在的事实,这心里又生出些许的空落。   在月老宫的大门前踯躅了片刻,守门的仙童与我相互的做着较量,只要我不上前他便不会过来询问,最终我长叹一气,扭过脸直往我的天命宫走。   平日司奇鲜少过问我的去处,一是知道我定是又去了地府,二是天命宫还不至于离了我就转不动的地步。只不过这几日以来,我变得大门不出二门迈,这倒引得他诧异起来。   玉帝派来开启‘灵柩阁’的人刚走,司奇便跑过来问我:“那天灯……没放出去?”   事隔这么久,制作天灯的材料与那些失败品都不知被扔到了什么角落,司奇这突如其来的发问使我有些恍惚,我怔怔的看了他一眼:“放了。”   不知是出于担忧还是看热闹的心态,他又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摆了摆手,径自走到书案前,对着命盘出神。   像是掷摋子一般,我将命格石一个接着一个丢入命盘之中,显现在空气之中的文字叙述一段段或平淡无奇或惊心动魄的命格,它似能容纳百川,又似一个能吞噬光明与声响吞噬掉一切的飓风口,不搅得天翻地覆哪能尘埃落定。   我忽然有些触动,便问司奇:“对于前生的事,你可曾有过好奇?”   “有过。”他在我对面坐下,手指漫不经心的敲击着红木案台,眼神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然后呢?”   “现在已经不好奇了。”说完他又将左眼给闭住了,用黑石轻轻抵住眼睑:“一个人一生就只能拥有一块石头,这心当然也只装得下这一块,正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若是什么都奢望得到,那么最后就会什么也剩不下。”   这似乎是个一旦揭开就会后悔,可不解又会心有不甘的谜题,而现下我就处于最初的状态,哪怕有先知劝诫仍旧要一往无前的将这个谜底解开。   我拉开闲聊的架势,假装很无意的说:“想来是那碗孟婆汤没能将你的前生洗净。”   司奇笑了笑,将手中的黑石递给我:“你做了主掌书这么久,就只知命盘能显现新生的命格,可却不知它还能显现已终结的,所以……别无故诋毁孟婆。”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他有些怅然的说:“不过……看自己的前生,那感觉就像是在别人的故事里走马观花,那些过往是你的,那些人也是你的,可又全都不是你的……”   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本褶皱了的书籍,我看了一眼封皮,不想竟是我在人间写的野史。他草草的翻了几页,停住手后将摊开的那页举到我的眼前。   今昔忆往昔,也曾并肩携手你侬我侬,今日念故人,却是昨日黄花红尘客梦,少时不叹陈事如风,老时不嗟故人若梦,顾后自有清风明月,思前往事不堪卒读……   看着他指的那几行字,我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一脸正色的说:“你要知道,仙家往往比凡人还要固执,只因在我们褪去凡骨的同时一并连着凡心也褪了,最后变成你眼前的石头这般又凉又硬,于是一切就那么定格住了,无法前进也无法倒退。”   我摇了摇头:“是你本末倒置了,试想人生在世,匆促如白驹过隙,智者因洞悉了这些才会将自己变得洒脱,旁人看来似是风流无情的。而仙家却拥有永恒不灭的身躯,自然就不用念惜光阴,于是这才会咬住一个人一件事不放。”   司奇竟不置可否的沉默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隔着六合幻镜,我看见炑琰已长成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他的身旁,终日有一个同岁的少年陪伴,在天庭憋闷了许久,索性借着去看看他的理由下界一趟。   我到洛河城后制造了一次与炑琰的偶遇,俗话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他一开口问我的就是寻欢的好去所,我自然是将他领到了我常去的地方。   ‘随柳楼’的门匾还没换,只不过里面的老板换成了当年的花魁。   花魁俨然已不是当年那个能使万人空巷的妖冶少年,那装束打扮像极了上一任老板韫和,三十多岁的年纪再不施朱傅粉,岁月的尘垢毫不留情的显露在眉眼之间,而原本那对清亮的眸子,如今也覆上了一层悠远而娴静的色彩。   他自然已不再认得我,只是当新客一般招待,为我推荐了几个不久前从漠北贩来的孩子,俱是面容清丽举止羞涩的少年。   将选好的人带至厢房,小厮们一早就将酒水打点妥当,房门一合上,那少年就面露惊色的看着我,那表情似在看一个即将吞他入腹的野兽。   我温和的同他笑了笑,召他过来陪我一起喝酒。   见他始终闪躲着,想是还没得及习惯楚馆里的一切,于是这半天他不靠近我也不主动去碰他,明明是来寻欢的,却弄得像是来单单来这里喝酒的一样。   酒这东西胜过了所有的脂粉,将眼前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妆点的更加诱人。兴许是发觉我不具备太大的威胁性,于是慢慢的他也松懈了下来,最后竟还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直到看见他饮泣不止我才察觉到,自己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听别人提起往事心底便激起阵阵波澜的叶岱书。在这期间我只是自顾自的喝着酒,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下去夜色之中,那孩子带着啜泣的倾诉正如窗外细不可察的风。   等那孩子止住哭泣的时候,巡更到此的两个更夫已将手里的锣锤敲出一慢两快的节奏,不想已是三更了。   起身绕到他的身旁,并小心翼翼的将人拥在了怀里,孩子单薄的身躯总给人一种稍一用力便会将之折断的错觉。   少年绵软的躯体在我怀里微微颤抖,我细细吻遍了他的眉眼,很是轻柔的说:“别害怕,你若是不愿意我不会强求你。”   自我开始在风月场流连以来,这样的话说过何止千遍万遍,因为我始终觉得人都有一个相同的本质——吃软不吃硬,威逼之下的屈服免不了会有瑕疵,我则更没有猫在捕食老鼠时的恶劣本性,别人不情愿我也不强迫。   怀里的人露出了感恩戴德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好人,正当我欲起身离开的时候,他从身后将我抱住,然后就是那句如何也听不腻的‘别走’。   较之于女子,男子似乎更为符合温柔乡这一称谓。   之而来是足以使任何人都沉醉的云起雨落,温热的肌体稚嫩的喘息,如风驰电掣一般将积攒在我体内尘垢拂拭一空,纠缠在心底的那缕乱麻渐渐松散开来。   然而就在这之后的一瞬间,它们又迅急的收拢至一处。   他侧身枕住我的胳膊,泛着水气的波光落在我左胸膛上那朵花上,接着便略有些调皮的将耳朵贴了上去。   我问:“可是听见什么了?”   他半撑起身子,如瀑的长发钻进我的脖颈里,烛光摇曳下的面容有些不太真实,恰巧这时更夫再次巡更走过。   “咚,咚,咚,咚……”他鹦鹉学舌一般跟着念了起来。   更声止住后他说:“公子的心已敲至四更,怕是不多会儿就该走了。”   我又将圈进臂弯之中,柔声道:“你先睡一会儿,我不会走的。”   至少……天明之前不会走。   他的呼吸声渐渐在我怀中平缓起来,忽而从窗外吹进一阵风,将案上的残烛给熄了。各个厢房潮涨潮收,整个‘随柳楼’终于沉浸在了难得的静谧当中。   我的目光在夜色中徜徉,明灭的灯火隔着门纸窗户透了进来,在这些灯火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抹幽绿,那是缠绕在亡魂与鬼差身上的冥火,也是缠绕在泱濯身上的冥火。   静静的看了一阵,我才敢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那气息再熟悉不过。   泱濯的一袭黑衣似能溶进夜色之中,不见门开,风声也无恙,他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立在了屋中,足下的鬼火似在他的衣袍上燃烧。   我本该惊慌失措的同他解释一番,可我心里藏着一些不得被他窥探到的东西,尤其在见到他那张万年不变脸时,我就更应将他藏得再深一些。   我似有些赌气,一不做二不休的下了榻,大方敞开的衣袍挡不住夜里的凉意,我冷笑一声:“阎君可是特意来找我的?”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脖颈以上的部位,这使我有些受挫。   “上来办差,路过而已。”他越过我向榻上已安睡的少年看云,似有些嫌恶的皱起了眉头。   我向前走了几步,并挡住了他的视线:“那……事情可办完了?”   泱濯转过身去,还以为他这是要走,不想竟直直在桌旁坐了下来,勾着上半夜的未喝完的酒,拿着我用过的杯子径自就喝了起来。   他果真是七界之中最不解风情的人,就眼下这屋里的情形,也是能喝酒的嘛?   我将衣襟整好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这半晌的光景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猜不透他话里的真假,究竟是特意来寻我,还是真的只是路过。   是他先打破了沉默:“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且不管他说的是什么地方,总归比不过地府可怖。我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既然阎君开了口,我自然是要赏脸的。”   夜风习习,掺杂着沁骨的寒意,而泱濯所驱的黑云也同他的主人一样,由里到外都泛着着森森冷意。一路上我都站在泱濯身后,一是想让他为我挡风,二是观摩他结实笔挺的后背。   他冷不丁突然问道我:“你最近似乎很忙?”   我不知飞向何处的思绪猛的被拉了回来,细细斟酌他的发问,我有些不以为意的说:“还好。”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我总是不能理解,为何能言会道的我在他面前总会变话语艰涩,一字一句都须在脑子里过上几遍,不能太唐突也不能太寡淡,似乎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讨来的。   不多时我们就到了城外,他在一处荒地上收了云斗,毫无防范的我险些跌了下去,好在我适时的搂住了他的腰。   泱濯的腰身不会稍一用力就能折断,相反的比我触碰过的任何一个都要结实得多,我半个身子都贴上了他的后背,鼻尖就在他的深衣上摩挲,这一刻我突然领悟到,叶岱书终归是要迷恋这副身躯的,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有些留恋的不肯撒手,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猝不及防的向前走了一步,将呆滞而尬尴的我留在了原地。   好不容易整顿好了落空的心,眼前却是一片荒凉萧索的景色,杂草从生,将一片凸起的山丘遮盖得严严实实。泱濯所经之处都留下一簇幽绿的鬼火,半人高的蒿草纠缠双足,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飒飒’的响声。   我不明就里的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也不接言,径自将手扬至半空,由左至右缓缓拂过,他微张的五指不知注了什么法力,在他收回手的同时,眼前的景色已变成另一副模样。   是一个皇陵,门庭下的石碑上镌刻着‘尤陵’两字,我心底一颤,那个叫郁屏的立时涌上心头。   泱濯径直走了进去,在一道紧闭的石门前停下,皇陵的石壁上雕刻着年代久远的图腾,图腾内有数十个地方闪着蓝光,由一条条同样闪着蓝光的线连接着,饶是不怎么见多识广的我也知那是一个结界。   穆央的魂就被禁锢在这里面,这四百多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   泱濯看着辉煌却又陈旧的皇陵,我试想这些年他又曾经多少次到过这里,只这么静静的站着,专注的目光似能将这面石壁望穿。他的心怕是早已同这道石壁一样,连个透光的罅隙都没有,而里面住着的人是穆央。   我从来不知道看着一个人的背影竟是件这么难过的事,这份难过里有心疼也有不甘,而这不甘恰恰是如何也不能摆脱的,早一些或晚一些都不至于落得如此的境地,偏偏就停留在这最为尴尬的时光里。   他的冷漠与疏离告诉我,这是他与穆央的世界,我只是一个贸然闯进的看客,石壁立错了地方,不该是他与穆央这间,而是我与他之间。   自始至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像个卫士一般在皇陵前站到了天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等我察觉到自己对泱濯的心时,就已走到了回旋无路的境地。不过,纵然我无法抹掉那份不甘,至少能抹去那份心疼。   是不是这样,我就可以少喜欢他一点了。   当‘灵柩阁’再一次被开启时,我偷偷将郁屏的命格拿了出来,就在我将它丢入命盘之时,黑石倏忽的从盘中飞起,并直直砸中了我的前胸。   之后我便陷入了一个漫长而混沌的梦境。 第18章 第十八章   尤国的长皇子郁屏,也就是我,幼年时没什么特别的喜欢好,同其它皇子一样在王宫里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长大后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无非就是爱好男色,到了二十二岁这年,后宫已豢养了几百只金丝雀。   父皇许是怕我死在这温柔乡里,于是便给我派了一项任务,那就是护送我妹妹去朔国和亲。   无非就是换个方式游山玩水,此去一路不知要经过多少异国他乡,指不定还能充盈充盈后宫,于是我果决的连一个暖床的都没带。   和亲的队伍一走就是四五十日,路途之上真可谓是繁花似锦,美景之中更不缺美人,河畔街边随手都能捞来一个,待我们走至朔国都城时,随队而行的马车已从两辆增加至五辆,且装的都是我的沿途搜刮到的美人。   觅人就如同买菜,强买强卖总归称不了心,可我向来就喜欢强迫别人。   在亮出身份后愿意跟我走的,即是招手即来、唾手可得,这些人多数都寡淡无味的,要么冲着我皇子的身份,要么冲着这张脸,往往都不能持久。而那些不愿意跟我走的,总归要耐人寻味得多,你追我逐间既能满足我身为男儿的征服欲,又能享受非比寻常的意趣。   这一路上被我逼得要寻死觅活的少说也有三四个,可死成的却一个都没有,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最得力的侍从。   说起我的侍从郁展,相貌平平,武艺精湛,但凡想去什么地方恃强豪夺,仅带上他就够了。我与他本系一家,算是第五辈的兄弟。他打小就跟在我身边,就我后宫里那几百只金丝雀,都是经由他手弄进宫的,他的那些手段自然腌臜且卑鄙,所以我从不过问,也懒得过问。   若是要说我最喜欢的是哪个我说不出来,可若是要说最喜欢我的是哪个,便非他莫属了。然而最令我费解的是,他那愚昧而执拗的单相思,何故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动力?   郁展谁的帐都不买,就只听我的,和亲的一路上我那个姿色平庸的妹妹没少挤兑他,不敢明目张胆的说我便从他身上入手,奈何郁展只在我面前不是个哑巴,别人面前他都是个聋子。   妹妹颇有些不满的说:“知道的人要说我们尤国财大气粗,区区一个公主和个亲还要另赠几马车貌美随从,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来和亲的是你屏殿下。”   她嫁的正是朔国的七皇子,先前送去尤国和亲的画像倒是个一表风流的人物,我过目之后只一个劲的叹气,白白便宜了她。   渠国最不讨喜的地方就是天太冷雪太大,行至边城时我们一队人马就穿上了厚厚的裘衣,美人纤细柔软的身姿全被遮挡住了,一个个活像雪地里笨拙而臃肿的兔子。   我这人是极臭美的,恰好又生了一副不错的皮囊,这皮囊为我免去了不少欺男霸男的恶名,不过民间还是流传出许多对我品头论足的话来,譬如最难听的那句‘皇子屏就是个不分日夜发情的公鸡’,还有略好听些的‘皇子屏是个多情的人儿’,不过我最爱听的还是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只在意金玉这两字,其它的都不是重点。   朔国国主自然不会亲自到城外迎接,只让了一个郡王来,带着两三千人马来为和亲的队伍鸣锣开道。大队人马拥着五辆豪华马车鱼贯直入,隔着车帘,我看见道路两旁拥满了要来一睹我风采的渭陵百姓。皇子屏此生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愿驳别人的兴致,于是我当机立断的让郁展将马让给我,并脱下了厚重的裘衣,只穿了件深衣就上了马。   冷是冷了些,不过看见涌动人群里频频向我投来碧波的少年们,受些冻也算值了。   一旁的马车里传来美人的娇嗔声:“殿下,怎么也不多穿件衣服再出去,当心冻着。”   妹妹则隔着车帘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我抢了她的风头:“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大冷天的作死啊!”   这时我也成了个聋子,正得意忘记形着呢,哪有功夫去搭理他们。   旁边的正是朔国的郡王穆琛,此刻他正骑着高头大马,墨染的发髻工整不苟,黑衣下的身躯精壮而雄伟,尤其是那两条随意夹打着马肚的长腿,胜过了多少细肢嫩腰。我无视掉了寒冬雪意,扬起一抹自觉能够颠倒众生的笑靥,不断同他的侧脸以及人群里望向我的少年们投送秋波。   然而至始自终,穆琛的头丝毫不曾向我这边偏一点点。   通往王宫的主道有些长,朔国特意派来开道的三千名侍卫于这时似有些顶不住,前来观瞻我风采的百姓越拥越多,最后竟直直将道路给堵住了,大队人马索性停滞不前。   顿时就闹轰轰起来,孩童们仗着自己个头小在大人们足下穿进穿出,侍卫们只顾着拦大人却疏忽了小孩,五六个孩童直直蹿到我的马前。   孩子在如何表露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方式总是过于直白,他们的更是不同凡响,随手点燃一只炮仗,又准又狠的扔到了马脚下。   我是亲眼看见那只炮仗是如何炸响的,受惊的马儿只顾自己的感受,前后四只蹄子活跃的蹿跳起来,马背上的我被颠得前仰后翻,手里的缰绳都快要被勒断了。   奈何我未习过武,在马背上颠簸了几下就已头晕目眩起来,我本能的就去唤郁展,然而马儿一声赛过一声的嘶鸣将我的声音压了下去,最后它的前蹄高高立了起来,接着便直直将我扔了出去。   料想之中落地的疼痛并没有随之而来,在我跌下马前有一只手将我拉住,拽着我腾空而起,最后落入一个孔武有力的怀抱。与此同时,人群也安静了下来,我心神未定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此刻以一种极暧昧、极小鸟依人的姿势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而当时我就只有一个想法——   穆琛近看更好看。   我时常与别人四目交对,更是能从对方流转的眼波中捕捉到一些我想要的东西,而这个人,眼底似一泓幽潭,平静之下什么也没有,他问:“没事吧?”   惊惶未定之余,我还不忘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果然硬如铁块。我挑起眼尾,故作镇定道:“没事。”   将我放下时他没显露出半点的依依不舍,这使我有些受挫。   双脚接触到地面时郁展已站在我身边,方才险些将我踩死的马已被他一掌打得口吐白沫,四只蹄子还欲挣扎站起,郁展又在它头上补了一掌,这才抽搐几下命绝了。   尊贵的身份不容许我在众人面前露出狼狈,我整了整衣袍,并收起之前那和煦如风的笑,冷着脸道:“郁展,将那几个闹事的孩子给我抓来。”   我险些落马的事使得三千名侍卫提高的警觉,这便加大了开道的力度,甚至有一些已将刀拨出鞘来,看热闹的百姓见状不敢造次纷纷往后退去,原本拥挤的街道立时肃清干净。   那几个放炮仗的孩童也被逮住了,由郁展带领着的两个侍卫一人拽着两个押送到我跟前,郁展问:“殿下,要如何处置他们。”   我冷着脸看着眼前的几个孩童,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如何处置他们,正准开口喝斥,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来:“他们都是些孩子。”   穆琛一开口,原本在我脑子里回转了数遍要将他们乱棍打死的想法竟悄然褪去。   我扭过头去,挑眉看他:“本宫的命虽是王爷救的,可做错了事总得受罚。”说完我又将脸转了过去,几个孩子正一脸惊惧的看着我,我指着其中一个道:“你,去那边面壁思过,本宫的车马不走你就不许回家吃饭。”   这几个人的命可是他穆琛救的,并不是我心地仁善。那孩子不感恩戴德就罢了,竟还摆起脸来,闷声闷气的应道:“哦,知道了。”   我倒退几步,贴着穆琛的耳朵问:“你说……我是不是罚得太重了。”   平静的幽潭终于有了些波动,却还是不冷不淡的说:“还好。”   鬼使神差的,我初入朔国就赢得了美名。   进了宫去面见朔国国主,将尤国带来的奇珍异宝尽数呈了上去,并与之商议定了妹妹与七皇子的婚期,日子就定在半个月后。   他留了我半日,期间并未旁敲侧击的过问我有关尤国的一切,只是礼节性的过问了父皇身体如何,又问我初来朔国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弄得我千里迢迢的来了好像就是来同他拉家常的。我哪能同他一样,携同妹妹来和亲是次要,父皇另有任务下达,就在我踏进‘渭陵’之时,父皇的野心便已在那头蓄势待发了。   他果真同父皇说的一样,是个外强中干的无能君主,只不过有朔国几百年来积攒下的底子称腰,垂手而治倒也无伤大雅。就之前见到的郡王穆琛,善战的盛名早几年就传到了尤国,父皇曾说若朔国落在此人手里,他是万不能轻举妄动的。   父皇夸赞别人的同时也不忘揭其短,说穆琛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愚忠’,对于这个说法我是极为不满的,为人臣子要的不就是那个忠字,真当谁都像他那样,能丝毫不顾念叔侄情份,明杀暗害了数十位继承人,只为换那冰冷的宝座。   国主有意留我在宫中,可我却借由尤国的婚娶礼仪给谢绝了,说是临行前国中的太巫千叮万嘱,大婚前妹妹与七皇子万不能相见。这话他自然深信不疑,便问我想如何安置去处,我将先前被穆琛救下的事同他说了,言下之意是要住到郡王府去,这会儿他倒也识趣,立即就拟好了旨意。   公公领着我与妹妹到了郡王府,宣读完旨意后我看见穆琛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我笑着与他说:“本宫在朔国的这段日子,还须叨扰穆王爷了。”   他随即便正了神色:“殿下只要不嫌鄙府简陋,便是小王莫大的荣幸了。”   一路强抢而来的美人自然不能随我一道,于是果决的让郁展将人都送回了尤国。 第19章 第十九章   穆琛有一孪生胞妹名为穆凝,尚还待字闰中,初见时我着实被惊了一跳,只因她的眉眼与穆琛极为相似,使我不得不感叹一胞双胎的鬼斧神工。她算不得是个美人,只不过那两道细长而舒扬的远山眉为她平添了几分英气,与寻常女子一比倒也算出众。   郡王府的人,上到两位主子下到众仆人都习得一手好枪法,饶是府内的女子也能面无异色的执起约两钧重的绿沉枪。这枪乃是朔国的开国国主拿下漠北时的首要兵器,换言之便是朔国国枪。郡王府手执举国兵马符,自然是要以它为重以它为傲。   住下的头一日便见识到了这些。   话说掌灯时分我与郁展正在房中商讨往下的事宜,忽闻见府里有震天的喊杀声,郁展惯性使然抽出剑就将我护在身后,并命随行而是来的侍从去外面看个究竟。不消一刻那人就回来了,说是府里有个操练场,郡王正拉着一家大小在那里练枪呢!   两月来舟车劳顿,亏得郁展还有多余的气力,说是技痒想前去讨教讨教,征询过我的意见后便径自去了。   我又不习武,自然没有郁展那般的精力,这便唤来了管家,叫他领我去汤池洗一洗满身的疲乏。走至半道却又担忧起来,怕郁展会失了分寸将人给伤了,于是又折了回去。   操练场上约有四五十号人,不论男女均是手执□□一身武服,男子的喊声虽浑厚却也盖不住尖锐的女声,为首的正是穆凝。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高台四个角上的火盆烧得正旺,地面有尚未化去的积雪,偶尔一阵夜风席来,碎雪便如同急急奔赴死亡的飞蛾,在火焰旁跳起短暂匆促的舞。   想必是交涉不顺,郁展来了半晌也没见他同谁交上手,此刻正与穆琛各自抱臂站在高台上。同样是精壮伟岸的身形,就连高度也是不分伯仲,若是撇开相貌不提,这郁展倒也能同穆琛平分秋色。   穆琛的脸在摇摆的火焰下明灭不定,时而是雪意为之增添的几分清冷,时而是烈焰下轮廓分明的俊郎,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飒飒作响,同台下正操练着的人一样,他也身穿武服,却还是那沉郁不讨喜的黑色。   只这么一瞬,我忘记了远道而来的初衷,忘记了临行前父皇的嘱托。   好在一阵冷风即时将我拉了回来,我笑吟吟的走了上去,相互行礼毕便问郁展:“来了半天,可交上手了?”   郁展摇了摇头,瞟了一眼身旁的人,意思是叫我问他。   莫说是郁展,即是我也想摸一摸他的实力,于是便顺手推舟:“实不相瞒,早在尤国的时候郁展便常同本宫提起,说很是瞻仰王爷的枪法,若是有机会定要请王爷赐教一番。今日就当是卖本宫一个薄面,望王爷能屈尊赐教他几招,不然回了尤国本宫又被他叨扰个没完了。”   穆琛虽是一脸谦逊,可一贯高昂的头颅却未低下去半分:“殿下说笑了,并非小王吝啬,只不过早晚的操练是府里几十年不变的规矩,若现在就与将军切磋,还怕分了他们的神。”说着便扭头去看郁展:“将军若是能等,莫说是几招,但凡小王有空你随时都可过来。”   这一席话说得是滴水不漏,今夜的好戏总归是没法看了,我歉然的笑了笑:“想来是本宫打扰了。”   穆琛再不接言,倒像是默认了这话,黑石一般的眸子似在说:“知道就好。”   可我这人偏偏就不识趣,背过手去与他并肩站着,摆出一副不打算走的姿态,郁展在身后扯我的袖子,我比了个手势让他稍安勿躁,他这才安静下来。   台下众人足下飞溅的碎雪营造出正下雪的假象,枪头割破疾风的声响夹杂在一致的喊声中,犹如布帛被撕裂的声音。精铁制成的□□在夜色中散发着凛冽的绿光,他们动作一致,时而原地回转,时而直破长空。   看过才知,父皇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直到了亥时穆琛才喊停,这几十号人解散后穆凝就迎了上来,这时她梳的是最简便的男子发式,脸上也未施半粒脂粉,汗水沿着鬓角一路下划至下颚,她毫不作态的用袖子擦汗,接着便向我行了礼。   她有些气喘的问:“大哥,我今日练得如何?”   穆琛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带着些许的宠溺:“自然是一日胜过一日。”   “那下次再有战事,大哥可要记得带上我。”   这样的交谈想必是常有的,穆琛有些不耐的说:“夸你一句就又开始胡闹,快点回屋去,不然一会儿该着凉了。”   穆凝努了努嘴,似有些不满:“行行行,我这就走,大哥你也早些回屋,明儿还得早起呢!”说完便学着男子的模样同我抱了抱拳:“殿下,那穆凝这就先告退了。”   待她走得有些远了,我打趣道:“郡主若真上了战场,定也是位巾帼英雄,届时就怕王爷也要被她给比下去。”   “如今天下太平,何来战事?”他一本正经的发问,让心怀鬼胎的我有些发虚,我尴尬的笑了笑:“倒也是哈!”   我与妹妹住在府里新辟一所院子里,离穆琛的住所只隔了一堵墙,半道上我与他各自回了屋,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又是被练枪声给吵醒的,昨夜因回来的太晚,未沐浴就睡下了,如今睡得神清气爽,自然要是体验一番朔国一宝——温汤浴。   朔国最多的便是温泉,也是因地制宜,候门贵府里常设有汤池,所引之水便是地底的温泉水。郡王府自然也是有的,妹妹昨夜就已享受过了,早晨过来请安时还同我提起此事,见她原本素白的脸泛了些红光,便知这温汤浴的好处了。   我果断的命人收拾好衣服,一大早便随着管家往汤池去。   汤池外的小厮见我来了,便说央公子也在里面,若是介意他便进去说一声,也好叫他早些出来。   我虽是贵客却也不能喧宾夺主,便摆了摆手:“无妨。”   他这才将我领了进去。   郡王府有三个主子,除却穆琛兄妹就是这央公子了,说起此人倒也神秘,打从我府以来还未见他露过面,他是穆琛的表弟,因家中父母早亡,穆琛念其孤苦无依便接了过来,成了府中另一个主子。   据说这央公子经年病榻在卧,因体虚气弱也不能随意走动,平素不是在屋里养着就是池里泡着,我料想他定是个病鬼模样,要么形容枯槁要么脸色发青,想着一会儿进了浴池要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倒有些后悔阻止小厮进去通报。   随行而来的贴身小厮为我褪了周身的衣物,脚沾地便传来阵阵凉意,脚下铺的是青玉砖,走了几步便有温热的雾气扑面而来。隔着一层层的青纱帐幔,我隐约看见了池子一角的央公子,掀开青纱,因隔着重重水气也没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我沿着壁池缓缓走了过去,只见他正端着一本野史津津有味的读着,微垂的脸被半湿的青丝掩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则被水气氤氲得有些朦胧,单这么看过去倒也是个清丽不俗的人儿。   光顾着打量他也没留意前面的水渍,脚下一滑整个人便跌了下去,好在我会些水性,不至于将失足的姿态显露得在过狼狈,待我从水里出来,只见他一脸惊诧,手里的书已湿了多半。   他不退反进,直起身子就问:“你是谁?”   这会儿我才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脑中原本构想的病容早在与之对视的那一瞬挥发殆尽,就只剩下‘惊艳’两字。他的半个身子□□在水面,几缕湿发还往下淌着水,经过胸前的两点殷红,并且随着腹部的起伏而更为生动。   相貌却是没得挑的,半惊半恼的面容里蕴藏了不知多少的妩媚,可这妩媚又不似女子那般轻佻,更不像是故作出来的。由内而外,几乎是渗进了骨髓之中,一嗔一怒,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万种。   我后宫里的金丝雀与之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我瞬间就有一种之前都是在吃土的感觉。   秀气的两道眉越收越紧,似有些不满我直勾勾的眼神,我正了正神色,扬起那抹我自觉足够颠倒众生的笑:“本宫是不是惊到央公子了?”   这汤池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只有家中的主子才得以享用,我是朔国的贵客自然更是郡王府的贵客,自称一声本宫,想是再愚笨的人也该知我是尤国的屏殿下。   得知我身份却还不行礼的人他算是头一个,他转惊为笑,唇齿轻启又是另一种风情:“是穆央眼拙,未能一眼认出殿下,望勿怪罪。”说完略略颔首,这就算行了礼。   若不是在郡王府,我怕是早就扑过去了,还说什么怪罪,那也得要我舍得才是。我一面在脑中想像着与他如何缱绻,一面摆出正人君子的姿态:“方才见你在看书看得入神,就连本宫走过来你都未能察觉,想是书中的内容过于吸引人,不知可否借来让本宫看看?”   他看了一眼手里的书,似有些为难:“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   他转过身去,将纤细的腰肢与线条优美的脊背留给我,指了指池角上放着的茶盏:“殿下可要喝茶?”   我咽了咽口水:“正好有些口渴了。”   见我满心欢喜的将茶喝毕,舔着脸又讨了一杯,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如此看来,传闻确是属实的。”   我饶有兴致的问:“什么传闻?”   穆央靠着沿壁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尤国有一皇子,喜男好女,最爱喝桑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欺男霸女且不学无术……”   我连忙将他打断:“等等,我果真就这么声名狼藉?”   “殿下说笑了,这些不过都是王室子弟的通病,无伤大雅的,穆央倒是觉得声名狼藉这四个字不该用在殿下身上,只因殿下生得一表不凡,坏事倒也变成风流了。”   我颇满意的点了点头,正准备接言就看见一小厮走了进来,说是穆琛有事找他,让赶紧过去。   起身时穆央对我说:“穆央的屋中还有些上好的桑茶,殿下若是有空就再来。”   看着他柔弱似无骨的削瘦身躯,我喃喃自语:“我自然是要天天去的。”   回去后郁展见我一脸欢喜,便问:“殿下可是是遇见什么开心的事了?”   我将方才在浴池的事如实同他说了,一是习惯性的同他分享,二是想让他为我出谋划策如何将穆央弄到手。不料他却一反常态,用鲜见的训斥口吻说:“殿下好男风之事已传得天下皆知,若再在这郡王府闹上一出便是落了实,还是说殿下觉得穆琛会将亲妹嫁给一个好男色的人?”   说完又添了一句:“可别忘了此行的目的……”   我终于知道为何父皇一定要让我带上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 = 好困,今天就先到这儿吧,睡醒了将余下的文更完。 第20章 第二十章   翌日一早,我刚洗漱完就听有人来报,说是央公子求见,郁展横眉看了我一眼,显然认为人是我招来的。   我百口莫辩,却又不舍得谢绝来客,便有些讨好的同他说:“人都来了,那就见见吧!你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看着。”   “殿下要见什么人还需过问我?郁展还没那么不识趣。”说罢就扬长而去。   我知道他是有些吃味了,也正是因为顾念着他的那份情意我才从不计较这些,天底下胆敢这么同我说话的人也就他郁展一个。   穆央身穿一件浅色长衫,脸色稍比前一日在浴池时见到的差一些,半束半披的发式又增添了几分弱态。他举着一个青色陶罐,略有些得意的说:“这桑茶可是穆央亲自去采的,今日特意拿来让殿下品鉴品鉴。”   他身后随行而来的女婢会意,双手接过他手里的陶罐便出了屋,不想也知道必是泡茶去了。   我拉开话题:“昨日穆王爷可是有什么急事?”   见他的神色瞬间暗淡了下去,想是我提到了不该提的,穆央轻叹一气:“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因表兄时刻记挂着我的病,便不停的四下寻求名医,前些时日他找到一名江湖术士,说是能将我的病看好。”说着便将两只袖子撩了起来,将白皙如玉的两只修长胳膊举到我的面前。   我细细看去,只见他胳膊上有密密麻麻的红点,看着有些触目惊心,我问:“这是怎么弄的?”   语气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娇嗔:“不就是那个江湖术士给弄的,折腾了我半天将浑身上下都扎了个遍,说是再有几次就能见效,我信他才有鬼,再这么下去不等我病好也要被他给扎死了。”   美人百态,都是各有各的□□,然而能将这百态齐集于一身的却不多见,这穆央便是这其中之一。从初见时的冷艳妩媚,再到他数落江湖术士显露出的孩子气,竟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我笑过之后便略有些担忧的问:“究竟是什么病,又是如何得来的,何故久治不愈?”   他将胳膊收了回去,摇了摇头:“具体是什么病也没人说得清,只知是从娘胎带出来的,逢医便说我活不过二十岁,眼见再有一两年就是我的大限了,所以表兄才会如此着急,也不管什么人,拉来就乱治一通,我若真死了也被这些人折磨……”   我忙去捂他的嘴:“不许胡说,也别动不动就提死这个字。”   手心是他唇齿间温热的气息,方才情急之下也不知这举动有多暧昧,只见他的脸微微一红,一双似水的眸子却清亮的很。   先是穆琛,再是穆央,这两人也不知究竟有什么魔力,愣是将我二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情愫给勾了出来。对于穆琛,我是于心不忍,不忍用最卑劣最阴狠的手段将他逼至绝境,可对于穆央,此刻流露出的温情也并非是假装,我着实是有些心疼他的。   在尤国有许多善使邪术的巫师,他们不仅能将死人复活,对于一些疑难杂症也是手到病除,故此父皇才会重用他们,更是依托着他们诡异的奇术才敢觊觎朔国。   只不过,若有一天穆琛照着那条充满阴谋与陷阱的道路走到终点,届时穆央又何如何看我呢?   “穆央。”我正打算许下一个或许永远也兑现不了的承诺。   “怎么?”   “回尤国的时候你同本宫一起吧,那里最不缺的就是好大夫,莫说保你过完二十岁,即是长命百岁也不在话下。”   这个时候茶也奉了上来,我朝那女婢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门又被合上了,屋内跌入静谧之中,穆央低垂着脸随意拨弄茶盏,似里水面有什么值得他一看再看的东西,久久也不见他抬头。   我问:“可是本宫又说错什么话了?”   他又摇头:“殿下从不曾说错过话,只是穆央不知是有什么值得殿下如此挂心的,想是表兄的关怀就已超出了本份,殿下又这般……倒是折煞我了。”   我冁然一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光是乘人之美这件你就做得足够好,你与本宫同样爱它,也当是意趣相投了。”   他再将脸抬起的时候,孩子气的表情已荡然无存,嘴角并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透露出毫不做作的妩媚:“穆央与殿下意趣相投的可不止这一件。”   “哦……说来听听。”   他略有些调皮的眨了下眼,扇子一般的羽睫似能掀起一阵细不可察的风:“你猜。”   穆央眼波中所流转的光彩我是再熟悉不过:“你……真要我猜?”   他将脸凑近了一些,离我不过两尺之隔:“怎么?殿下不敢猜?”   此刻我尚存的理智如一根绷紧的线瞬间断开,姿态如此明显,话也说到了这个份上,若再不有所行动我便不是那个皇子屏了。我站起身来,他便仰着头与我对视,下颚至脖颈优美的线条毕露无遗。   随即便勾住了他的后颈,在他淡得有些白发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我放开他:“本宫可是猜对了?”   他有些淘气的说:“还差一点……”   接着便是一个冗长而深入的吻,与那排山倒海的□□一比,这个吻却有了些细水长流的味道。唇齿间都是桑尖青涩微甘的淡淡香气,我不由得睁开眼,只见穆央那双清亮的眸子正盯着我看。   我禁不住笑得将他松开:“这个时候你应该闭眼。”说罢我又意犹未尽的舔了舔他的唇角。   “殿下,公主请你过去。”当我正准备将人揽入怀中的时候门被敲响了,郁展声音里的怒意只有我能察觉到,平素他总识趣得很,近来却处处与我作对。   被扫了兴,穆央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我刮了刮他精致的鼻梁:“本宫先送你回去,若得空了再去找你。”   穆央眨了眨眼:“可别诓我。”   安抚美人才是我最拿手的绝对,我指了指胸口:“本宫若是诓你,就用你们郡王府的绿沉枪往这戳。”   他被我逗得‘噗嗤’一笑:“你就别送了,我自己能回去,若再耽搁,这门估计要被他给拍坏了。”说完郁展又适明的拍敲了门,照着他一下重过一下的力度拍下去,这门确实有被拍坏的危险。   与他相视一笑后,我才不急不徐的去开了门。   待穆央走后,郁展便一脸怒色的问:“殿下何故就失了分寸?”   他问我,我问谁去?   妹妹来找我倒也不是个幌子,想来她是在府中呆得生闷,央求着我带她出去走走。在她面前我从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懒得带她出门:“外面冰天雪地有什么可走的,过一阵子就是你大喜的日子,若是冻坏了怎么办?”   她先是同我撒娇,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了数十遍,奈何她的娇态在我面前丝毫不起作用,我说:“让郁展带你去,我没空。”   许是见我没有回转的余地,一收先前的温言软语,怒声喝道:“好你个郁屏,你给我等着,待回了尤国看我不向父皇告状。”   这才是我最真实的妹妹,我不怒反笑:“你都嫁到了朔国了哪还有回去的机会,本宫劝你有空还是学学如何讨好男人,若不然今后失了宠,就只能在深宫里了却残生喽。”   她被我气得发指眦裂,扬手就要来打我,郁展见状忙的将他挡住:“公主身份尊贵,还望自重,莫学了市井女子那一套,免得叫旁人看轻了。”   如此的光景时常发生,奈何这不是在尤国,没人会听她哭诉,妹妹抬脚照着郁屏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昨走前撂下话来:“真当没了你们本宫就步履维艰了,你们不陪我自然有人陪我。”   我将她喊住:“你打算找谁陪你?”   “要你管。”说完便扬长而去。   日暮将至的时候,妹妹才与装扮成男子的穆凝一道回来,两人兴高采烈的讨论着所见所闻,不知情的人真会以来她俩是一对儿。   两人一天的时间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穆凝拉着她说要同她们一道进晚膳,并且还询问我要不要一起。郁展朝我使了个眼色,是再明白不过的怂恿,我忽略掉妹妹抗拒的目光:“那便叨扰了。”   穆琛一见到我便皱起了眉,倒像是我不请自来似的,一旁的穆央同我挤了挤眼,我便心领神会的坐到了他的旁边。偌大的饭桌统计就坐了五个人,妹妹与穆凝要好的坐在了一起,我与穆央挨着,穆琛则是独自坐在一处,看着着实是有些可怜。   席间穆凝问我:“殿下要不要喝酒?”   我看了一眼穆琛,见他满脸的不乐意我倒是乐意起来,笑着同她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酒是被温过的,桑洛特有的香醇气息立时扑算而来,一旁伺候用食的女婢逐一斟了过去,待斟到穆央那里时,穆琛冷不丁的说:“不用给他倒。”   想是顾及他体弱才不许他饮酒的,只不过穆央却任性的要拂掉兄长的好意,带着些许的央求道:“大哥,我就喝一小口。”   他斩钉截铁道:“一小口也不行。”   穆央有些失落的垂下眼睑,我见了有些不忍,便说:“喝一点大概也不碍事的。”   穆琛冷冷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你知道什么?   穆凝接言道:“殿下有所不知,上次央儿发病就是因吃了酒酿做的糕点,大夫也曾再三叮嘱,叫他万万不能饮酒,大哥这也是为了他好。”   我爱莫能助的看了一眼穆央,便不再说话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也不知我究竟哪里得罪了穆琛,总之次次见面都不见他有好脸色,席间我与穆央交谈时,他看我的眼神就如在看一只洪水猛兽,好像我能将他的爱弟给吃了似的。   不仅要禁止饮酒,就连他吃什么菜也要管,过于辛辣的不让吃,甘肥浓指也不让下筷,穆央眼前就只放着一盅特制的药膳,清汤寡水的看了就没食欲,怪不得他身形削瘦到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晚膳之后便又到了操练的时辰,因沾了妹妹的光我也受到了邀约,穆央想跟着去免不了又央求了几声,好在穆琛最后是答应了,只是临走之前叫人拿了一件裘衣来,并亲手为他穿上。   表兄做到这个份上,也确实有些过火了。   还是与先前一样,场上的人不论男女皆是一身武服。妹妹在一旁先是聒噪个没完,看穆凝时的眼神有些艳羡,那表情全然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并且叫嚷着要去讨要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见她这样我心下其实有话要说,奈何穆央在一旁,便也不好当他的面数落自家妹妹。   像穆琛这样的人,似乎天生就应该比别人站得高一些,来了两次也没看见他进过演练的阵列,就只是站在高台上静静的看着。队列里比他年长的占了一半,却都毕恭毕敬的听他指点,看着他睥睨台下的冷傲姿态,想到他与我是同样的年纪,钦佩之情不觉油然而生。   铮铮铁骨下的温情似乎更具魅力,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对待亲人时又是另一个样子。   忽而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脸上,带着猝不及防的凉意,我用指尖轻触到脸颊,却是已经消融掉的雪花。   朔国的雪总是来势汹汹,刚下时还如柳絮一般,飘飘扬扬的不具任何威慑力,不消一刻就从柳絮变成了鹅毛,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狂风,席卷起的大雪直直打在人的脸上。   大雪也丝毫不减操练场上震天的喊声,穆琛没有喊停的意思,只是径自走了过来,将穆央裘衣上毛绒绒的兽尾帽为他戴上:“你该回屋了。”虽是温柔的语气,却也是不容反抗的。   他这下倒也听话,没说什么便走了,我碍于穆琛在场即是想送也不能,不料他却说:“风雪愈见大了,我们这些习武之人倒也没什么,可殿下千金之躯,若是受了凉便是小王的不是了。”   不管这里头的关怀是真是假,我听了总归是欢喜的,于是便笑了笑说:“王爷也当多保重身体,本宫便不作陪了。”   武痴郁展早已看入了神,哪里会知道这边的情况,他与原地不动的穆琛一样已成了半个雪人,发髻上肩上落满了雪。我悄悄从他身后绕过,又紧走几步跟上了穆央,并且将手从他背后伸进他宽大的裘衣里。   他惊诧的扭过头来,精致的脸几乎全部藏在了兽尾制成的帽子里,这时我已将他的手握住,怎料穿得再多那手也是冰凉的。   我问:“冷吗?”   他笑了笑:“方才有一些,不过现在已经不冷了。”   夜色无疑是最好的屏障,这一路我都未松开他的手,忍不住频频去看他的侧脸,只见几粒来不及消融的雪花落在帽沿上,羽睫上也沾上了些,全然一副乖巧缄默的模样。他似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局促的问:“何故一直盯着我?”   我呼出一口绵长的白气:“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带着些捉弄的意味,我说:“好奇你怎么就能生得这么好看。”   他‘噗嗤’一笑,略有些发白的脸泛起一些红晕,笑过之后他又摇头:“只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再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个病秧子,若是可以我倒宁可拿这个换一副健康的体魄,每每看见大哥带着府中上下操练,不提有多羡慕了。”   他的目光里既有憧憬又有失落,胸口原本细小的温情渐渐膨胀开来,我将他的手又攥紧几分,并旧话重提:“我郁屏此生许过的承诺成千上万,可兑现的却没有几个,但之前答应过要保你长命百岁,就这个我定能做到。”   他扭过头来与我对视,眸子里似涌进了泱泱海水,他轻唤一声:“郁屏……”   “嗯?”   他又喊了一声:“郁屏……”   “怎么了?”   他继续喊:“郁屏……”   我将他拉停在原地,佯装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可眼底却满满是笑意:“再喊我可就要亲你了。”   “……”关键时刻他倒缄口了。   我径直将他送了回去,到的时候只见他屋里的两个女婢一个手里拿着衣物,一个拿着沐浴要用的豕苓,像是已等候多时了。原是他需要每日两次浸浴,晨起后与入睡前,一早一晚缺一次都不可。   我说要陪他一起,倒也不是想乘人之危什么的,就他这个样子,即便我就是个洪水猛兽也下不去手。他摇了摇头,先命那两个女婢去汤池等着,接着便在我耳边轻声道:“大哥一会儿操练完了也要去,若碰见倒不好。”   我刮了刮他的鼻子:“小家伙,真不知你是怕我还是怕你大哥?”   他的表情些局促,像是受到惊吓的小鹿:“随你怎么说,总之你不许跟过来,听见没?”   我有些讨好的说:“好好好,都听你的,等你洗完了我再去,这总成了?”   此时已听不见操练场那边传来的喊杀时,我独自回到了住所,只见人也都回来了。妹妹换上了穆凝给她的武服,一面同不解风情的郁展炫耀,一面对着镜子摆出一些怪异的动作,看着不觉有些好笑。   郁展问我:“殿下刚才去哪儿了?”   我干咳两声,妄想掩饰住心虚:“觉得无聊就四处走了走。”   “最好是这样。”大概还是被他识破了。   听妹妹在耳旁聒噪了一阵,又喝了一盏穆央先前送来的桑茶,想着时辰已差不多了,便唤来了贴身侍从。   夜里汤池外不见有守门的小厮,我便径自走了进去,听见里面有阵阵的水声,想是来得有些早了,可身上衣服早已褪得一干二净,总归再没有回去的道理。   轻惦着脚尖向池子靠近,透过重重纱帐,我看见穆央正背对着我靠在池角,想起他之前的千叮万嘱,忽而生出想捉弄他的念头,这便更加放轻了脚步,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了过去。   我并非是有夜盲症,只不过屋里的水气太重,认错人也在情理之中。待我察觉到那个背影有可能不是穆央的时候,想要掉头为时已晚,只见他‘腾’的一下从水里飞身出来,赤、裸着的精壮身躯如一道闪电向我逼近。   我转身躲进了纱帐后面,可他还是判断出了我所在的方位,顷刻后颈就被他扼住了。   穆琛下手的力道颇重,似有想将我脖子扭断的倾向,他沉着声问:“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饶是此刻背对着他也不免要觉得尴尬,我干咳两声:“是我……”   感觉到他的手已离开了我的后颈,随之而来的却是落水声,待转过身去的时候只见穆琛人已经在水里。   在他面前我总归是有些心虚,于是入了池子也不敢靠得太近,他似乎将我当成了屋里可有可无的水气,时而勾起池壁上的酒盏小抿一口,时而闭眼养息。   “王爷的酒,能不能也分我一口?”怎么说我也是身份高贵的皇子,怎可容忍他人的轻视。   他徐徐的将眼睁开,指了指了手里的杯子:“只这一个杯子,要怎么分你一口?”   我向他走去,满不在乎的说:“本宫不介意的。”   “可我介意。”在他看不到的池底,我的双足狠狠的踩了几下水。   皇子屏最喜欢的就是强人所难,他越是介意我就越是要做,一手抢过他手里的酒盏,不由分说的就将剩下的酒喝了。末了倒悬杯子,一滴清洌的酒‘叮咚’一声落入水中,穆琛的脸色稍有变动,像是在看一个什么怪物,嘴角有嘲讽的意味。   “殿下总爱如此?”   索性将酒盏拿在了手里,不以为意的斟满,不以为意的喝尽,再不以为意的问:“怎么说?”   他冷笑一声:“原来强人所难是殿下的喜好,越不该觊觎的越要觊觎。”   “王爷这么想,想必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转过头去,指了指自己的后颈:“看来王爷果真是个记仇的人,先前之举只不过是本宫的一些小趣味,你明知是我却还是下了重手。”   忽而他站起身来,半个身子□□在水面:“这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教训,你要知道……这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能由得殿下来觊觎的。”说完便向设有台阶的一角走去。   原来他一早就看出来了。   “可本宫却觉得,王爷对本宫还是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   他顿住脚步,一字一句道:“痴人说梦。”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用了半天来补觉,日上三竿的时候自觉醒了,恰好赶上了午膳。   妹妹显然是被穆凝给带坏了,整日的穿着那身武服,并且梳着男子的发髻,与始作俑者一比倒显得有些东施效颦了。   一顿饭在我的数落声下度过,妹妹中途就气急的撂了碗筷,将一碗汤直直的浇在了郁展脸上。代人受过的事他也没少干,满不在意的抹了抹脸,示意女婢再为她盛一碗汤,照着平素的口吻说道:“公主今日尽管泼个够,别等到出嫁再将气撒到七皇子头上,若传了出去跌的可不止是公主一个的颜面。”   这次弄得有些过火,她气得眼圈都红了,走的时候说是要去找穆凝借枪。   我摇了摇头:“郁展,你太过分了。”   婚期一天天的逼近,妹妹倒成了个脱缰的野马,整日都不见人影。我则是日夜颠倒,上半夜为穆央暖床,下半夜陪穆琛暖酒,这些自然都是瞒着郁展进行的,有时还得强打起精神,就怕被他看出端倪。   这夜穆央睡得有些晚,从他屋里出来的时候操练场上已不见穆琛的身影,我自然知道去何处寻他,到了伙房,如意料中的看见正忙碌着的身影。   来得晚有来得晚的好处,虽受了几个冷眼却是坐享其成,一旁的食案上放着两个杯子,显然是在等着我来。   我们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不经意挑起的话题三言两语就说完,也不知究竟是谁冷的场。可即便话不投机我也不舍得丢掉半句,他不说我就自己说自己的,总归再没旁人,他不听也不行。   “记得那日初到朔国,本宫险些落下马来,若不是王爷出手相救,本宫怕是已命赴黄泉了。”   “王爷是不是太落落大方了,与本宫夜夜促膝交杯,要知道本宫可是觊觎王爷的,这孤男寡男同处一室,犹如这鼎里的干柴与烈火,总归有燃起的时候……”   他难得接言:“我和你……燃不起来。”   我懒得同他争辩,只自顾自道:“再过几日颜儿就要成亲了,届时本宫也该回去,也不知王爷会不会在孤枕难眠的夜里想里我这个知己好友,又或者再到这伙房独自空杯对饮,若真是如此,王爷大可修书一封送至尤国,本宫势必日夜兼程的赶来。”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的细枝末节,嘴角一抽便是在笑,眉头一皱便是我又说错了话,两眼微垂则是在想事情,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王还未涉足过贵国,殿下若实在找不着话讲那便说说贵国的奇闻趣事,何故一而再再而三的旧事重提。”   我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王爷这是……对本宫感些兴趣了?”   他一贯的冷笑起来:“殿下大可继续痴人说梦。”   话又绕进了死胡同里,我杀了个回马枪,接过先前的话头,如滔滔江水一般源源不断的说了起来——   我站起身来,左手举杯,又手执筷,用象牙筷敲打着半满的酒杯,发出‘叮咚’一声响:“尤国有一城,名为洛河,城中有一翩翩佳公子,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举国上下,不论男女老幼,公子一出行势必万人空巷,街道拥堵,只为一赌公子之风采。某日,公子乔装扮成女儿身,云鬓如雾影如画,仪态万方美轮美奂,洛河两畔的公子一见此女,纷纷侧目,迷迷瞪瞪竟不知身在何处,争相间落水者不计其数,其阵势不亚于佳公子出行……”   “有一意图不轨者,善行邪术,一缕青烟将佳公子所扮之女迷惑,只得言听计从随之而去。风起云涌,天地间皆是公子们心碎的声响,只因那善行邪术之人模样怪哉,世间少有,何故要跟他走,只因他一计迷魂散,使得佳公子鬼迷心窍将他认作熟稔之人。”   “佳公子年方二七,尚是完壁,奈何一夜风雨飘摇,美玉自此沾瑕,怨天怨地怨不得公子无双,以为只需表明他的男儿身,就不至被折被斫,只怨那人喜男好女,雌雄不忌,自此世间再无佳公子,只有一个镂空的……”   酒太烫,热气氲上来在眼眶上覆上一层水雾。我久未转身,穆琛也一如既往的不接言,更不追问。   天又值微明,收拾残局的时候穆琛突然唤我:“郁屏。”   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   “少时不叹陈事如风,老时不嗟故人若梦,思前往事不堪卒读,顾后自有明月清风。”   我笑了笑:“那王爷,可愿做郁屏的明月清风?”   他一贯的沉默了。   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尤其当它越完满似梦,那么再多的光阴只不过弹指刹间。郁颜大婚前一夜,天公作美将这场梦以极利落的手段终止,并且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老天也知我踯躅不定。   当我从穆央房里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碰到了穆琛,他冷冷的看着我,手里的绿沉枪在月光下发出森冷的寒光,投映在磐石般的脸上。先前几个夜晚像是特意为这一刻堆积的,那些一闪而逝的温情,就在此刻尽数湮灭在这一眼里。   他从我身旁走过,衣袍带起的风比刀刃还要利落,我久久不动,却还是拉不住他与我的背道而驰。   铜鼎里积攒起的柴灰、藏在酒瓮后的一套酒器、被火焰烧得辩认不清原貌的象牙,他们和我一样在等着那个人来,可我知道他终不会再来。   妹妹与七皇子成婚的这一夜,穆琛有些姗姗来迟,是与几个皇子一起到的,在这些出类拔萃的男子面前,他穆琛仍旧是佼佼,就连穿着喜服的七皇子与之一比也是逊色。   他在我身旁坐下是因遵了国主的旨,席间只隔咫尺,再想攀谈却远似天涯。   我试着打破沉默:“怎么不见凝郡主?”   他答非所问:“夜里风大,他受不得冻。”   说的那个‘他’必然是指穆央。   席间朔国的好几个老臣都前来同我攀谈,料想他们从未听过我的那些风流韵事,于是前赴后继的推荐起自己的女儿来。有个丧心病狂的,说是家中有女待嫁闰中,我饶有兴致的问姑娘芳龄,那老头缕了缕胡子,颇有些得意道:“已满九岁了。”   一旁的穆琛也未能幸免于难,见他眉宇间隆起的一道沟壑,我便知道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杯筹交错的时候自然少不了歌舞,朔国的女子都生得较为丰腴,质地轻薄的羽衣贴伏在凝脂般的肌体上,旋转跳跃间胸脯也跟着颤动起来,虽说是活色生香,可这色与香对我不具半分诱惑力。   舞过几曲后,高高在上的朔国国主喊停了乐声,中年男人的嗓音总是具备一定的穿透力,我就坐在他最近的地方,耳膜险些叫他给震破了。   他淡笑着说:“今日两国同是大喜,贵卿又远到而来,朕也没什么可招待的,不过朕的侄儿倒是耍得一手好枪,只是不知爱卿可有兴致看上一看?”   我以为他说的是穆琛,可身边的人却没有要动的迹象。   “陛下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小臣的兴致。”他满意的笑了笑,接着便命一旁的宫人传旨去了。   旨意传下去不多时,便看见十几手执□□的人上了高台,他们身穿银袍且都戴着面具。虽全都是男子装扮,可纤细的腰肢与上身裹不住的丰腴还是将她们给出卖了。蓬勃鲜活,飒爽丝毫不输男儿。   十几个人里只有一个是穿黑衣的,比旁人略高一些,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   先前妹妹得意的告诉我,说是穆凝会在喜宴上送她一份贺礼,在我认出为首之人正是穆凝的时候,才知她说的是这个。   这是与在操练场上演练截然不同的,因阵列里尽是女子,枪法里既有游龙舞凤的柔,又有铿锵果决的刚。收尾时众人双手撑枪,第一个半跪在地,第二个直立起身,再是人叠着人如由矮至低依次往下排开。穆凝飞身上前,如借梯登云一般手执□□直破深空。   众人都看出了神,手里的杯盏搁置在送往唇齿的半道上,唯有几句不禁发出的唏嘘与惊叹。与此同时高台上发出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只见消失了片刻的穆凝在落英缤纷里缓缓降下,万紫千红的花瓣如飞雪一般洒向整个宴会。   精彩绝伦,美不胜收,穆凝的这份贺礼怕是要将在场所有人的都盖过。   眼前缤纷缭绕,细碎的花瓣带着隔夜的暗香落入杯盏,我看了一眼已落幕的高台,穆凝已下了台阶,众人的目光都在为她开道。   她直直走到我与穆琛的跟前,面具下露出的两只眼睛是明晃晃的笑意,上面描画的是一只彩蝶,交迭的双翅占了半张脸谱,明眸流转时栩栩如生。   宝座上的国主一脸得逞的问:“如何?”   我站起身,撑开手掌接住一片不甘就此落地的花瓣,缓缓递至穆凝眼前:“凝郡主,可愿收下本宫一瓣心香?”   ‘哐当’一声,杯子在我脚边碎裂,假如目光中的锋芒能化作利刃,那么此刻我已被穆琛千刀万剐。   穆凝摘下面具,未施脂粉的脸上有晶莹的汗珠,她久久盯住我掌心的花瓣,有些迷惑不解。   那些疑云,最终被双颊泛起的红晕遮盖住。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国主为我赐婚的同时另赐给我一座府邸,极讽刺的就在郡王府隔壁。日子定在五日后,极为仓促。   搬出郡王府的时候,我说:“穆央那边,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鄙府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这桩婚事是早在计划之中,却是郁颜推波助澜而成,她得知消息后不管不顾的出了宫,看我的时候如同在看一个仇人。为了一个穆凝,她似乎要将一生的泪都流干。   临走时她说:“代我转告父皇,从此以往郁颜再不是尤国的女儿,而我……也没你这个兄长。”   怪只怪入错了帝王家。   在郡王府已养成了昼伏夜出的习惯,往往要等到斗转参横才有困意,一堵高墙隔断了与那头的来往,却也隔不断□□撕破长空的独鸣。夜深无人时,站在墙角下能够听见布帛撕裂的声响,只需要一个梯子,我便能看见臆想中的人。   穆央的旧疾隔日就发作了,郡王府的管家前后领了数十位大夫入府,直到这夜,架在围墙上的梯子才真正派上用上场。   里里外外都是忙碌的样子,在草丛里趴伏了半夜,直到人都散去我才出来。   屋门虚掩着,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是穆央苍白如纸的脸。凌乱的屋子揭示了不久前的惊险万分,空气中有药草的气味在弥漫,床头地上有刚擦洗过的痕迹。   抱着侥幸的心理接连去了几次,最后一次是在爬墙的时候,穆琛从身后叫住了我,当我跳下来的时候,那柄闪着绿光的□□直抵胸口。   力度小到只够割破皮肉,他冷冷的盯着我:“倘若再让我碰见,绝不手下留情。”   枪头刺进皮肉的痛楚不及内里的万分之一。   皇子屏此生阅男无数,可穿喜服却是头一遭,大红的缎子不仅喜庆,还能将许多见不得天光的秘密埋得深不见底。镜中男子虽是一脸阴翳,可在这喜缎喜烛的衬托下却也是满面红光,我笑着对郁展说:“本宫是不是风华绝代,世间少有。”   他紧锁眉头看了我一眼:“只要殿下不笑,怎样都好。”   院子里坐满了前来喝喜酒的宾客,这当中有九成是不熟的。住得近也有不好的地方,迎亲的队伍要在主道上绕一圈才能进穆王府迎娶新人,队伍出了府就在吹吹打打,欢快的喜乐将吵嚷的人声都淹没了。   我胸前挂着偌大的绣球,骑一匹毛色锃亮的黑马,费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到郡王府。轿子停下的同时,凤冠霞披的穆凝也被喜婆搀了出来,看着宽大喜服下的身躯,不免觉得有些孱弱。   穆琛一并跟了出来,上了马与我并行,随后队伍又照着原路绕了一圈。虽到了掌灯时分,可前来看热闹的百姓还是丝毫不减。途经当初被救下的地方,再不见有在人群里乱蹿的孩童。   轿子在府门前落下,下马后喜婆就将穆凝搀下了轿,将一只覆满厚茧的手递到我手中。忽而想起郁颜的手,青葱如玉,十指丹蔻,为了保养时常要用羊奶泡手,以至于她的手比脸还要细致。   穆凝有些瑟缩,极力的掩饰那些算不得瑕疵的厚茧,我轻声在她耳边说道:“郡主不必胆怯,只当是上了战场。”   喜帕无风自动,想是被我逗笑了。   穆凝父母早已不在,穆琛既为长兄,今日的高堂自然就是他。大喜之日没有尊卑之分,我虽是皇子却也不能免俗,他端坐在椅子上,身旁的位置是空的,我与穆凝在他身前双双跪下,一弯腰尽是绣在他黑袍上的七彩祥云花纹。   有人奉了酒来,我接过双手呈于他,穆琛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说着这种场合必要的话:“家妹因自幼习武,性子有些不拘,还须殿下今后多多包容。”说罢才将酒饮毕。   我笑着说:“王爷无须担忧,妹婿自当将郡主视如明珠。”   听到‘妹婿’这两个字,他明显的怔了片刻。   待宾客散去,我摇摇晃晃的走到了新房,开门声使得端坐在新榻上的穆凝略抬了抬头,刺目的喜怕随着身子晃动着。我调整好了神色,在盖头揭开的那刻笑如春风。   只因我不爱女子,于是一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我在她身旁坐下,有些遗憾的说:“今日虽是你我大婚,可按照尤国的婚俗,未拜过先祖是不能同房的。”   她这才抬起头来,有些羞怯又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我握住她的手,面露自责之色:“先前本宫也曾想等回了尤国再下来国书迎娶郡主,只因路长车马远,害怕郡主会另觅良人,所以才出此下策,郡主若怪本宫鲁莽,任打任骂全由郡主解气。”   她‘噗嗤’一笑,将收缩了回去:“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说打就打,再者穆凝手重,怕殿下也禁不得几下。”   我讪讪的笑了笑。   “既是贵国祖制,殿下与我自当是要遵守的,从今日起……”她指了指外间的矮榻:“就委屈殿下在外间凑合一段时日了。”   我倒是觉得一点不委屈。   翌日醒来不见穆凝,问过屋里的婢女说是早就起了,这时大概还在院里练枪。   草草洗漱了一翻,等我到大厅的时候,只见穆凝正小口小口的吃着早饭,略施脂粉的脸不见有半点憔悴,想必是昨夜睡得极好。我刚坐下她便问:“殿下昨夜可是睡得不踏实?怎么眼圈都黑了。”   我笑了笑:“让郡主见笑了。”   天微明的时候才睡着,与没睡也没什么区别。   用过早饭管家便来催促回门一事,略收拾了一番,找了几件拿得出手的回门礼,接着便往隔壁走。   穆凝一回到自己家明显活泛了许多,不似在新府那般拘谨,同到了主屋没看见穆琛,问过管家才知一早就被召进宫了。穆凝同我打了声招呼就径自走开,说是要去找乳娘。   带来的礼物里面,有离开尤国时太巫给的五粒药丸,无事吃了可强健体魄,危急时吃了能保住五日的命。我将东西找了出来,随即便朝穆央的院子走去。   今日难得是个大晴天,可顽固的积雪还是没有半点消融的迹象,待我走到穆央的屋前,举在半空的手却久久不敢将门敲响,隔着一层门纸,隐约听见屋里有炭火烧旺时的‘噼里啪啦’声响。   “殿下千岁。”是前来送药的婢女。   同前些日子一样,门还是虚掩着的,方便叫人看护。我接过婢女手里的汤药,随后推门进了屋子。只见穆见裹着一件厚重的裘衣坐在炭炉旁,几日不见又消瘦了许多,他看了我一眼,眸子里的光黯淡灰败,这不禁使我想到了濒死之人的目光。   他此刻的境况,与我脱不了干系。   在他身旁坐下,从碗里舀起一勺汤药,递至唇边试了试还有些烫口。我手里的动作不停,偷偷将一粒药丸丢了进去,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用平素的口吻问他:“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定是你不听大夫的话,没好好吃药?”   他索性将眼闭上,累极了的神情,将整张脸都别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药已晾得差不多,我起身绕到他身后:“来,我扶你坐直,待会儿好喝药。”   “别……碰我。”他极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还是将他扶了起来,用一只手揽住他,别一只手则端着药碗,他死死咬住牙关,乌黑的药汁顺着他漂亮的下颚一路流下脖颈。   “但凡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强迫你,只是我答应过的要保你长命百岁,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说着我便将药汁含入自己的口中,手下使了几分重力将他下颚扼住,趁着他张嘴的空当将口中的汤水渡了进去。   一半被吐了出来,另一半则进了肚,我略有些得意的擦了擦嘴角,口中有股腥甜的气息。都虚弱得连话也说不出,竟还留有力气咬人。   接着又有人送来了吃食,是一碗血燕粥,我将东西送到他嘴边,他死死的盯着我:“我是死是活,用不着殿下挂心。”   我说:“知道你不想看见我,只要你将东西吃了,我立马就走。”   兴许是真的不想再多看我一眼,这会儿他倒是配合着吃了半碗,过程虽有些艰难,好歹心放下了一些。   “你可以走了。”   我转身将门栓插上,径自走到榻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穆央静静看着我做这一切,半晌,他开口道:“郁屏,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何我总也看不透你。”   我有些郑重其事的说:“倘若有机会,你可以剖开来看看,若是看着喜欢那就留着,若是讨厌就扔了喂狗,能死在你手上我心甘情愿。”   他冷笑一声,牵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忙下了榻去为他顺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   将他抱起来的时候,感觉手臂间的份量轻得如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我想到了院里日头下正逐渐消融的冰雪,一点点渗入地底,最后什么也剩不下。   再用力抓到的也是一片空,徒劳一场。   我掖着被角,将任何可以钻风进去的缝隙拍实,被子平坦的像是没有躺人。彼此沉默了一阵,最后他也睡着了。   “穆央,我没有办法……”   离开的时候炭火正旺,炸裂出来的火星一离开火盆就化作一抹扬灰,无声不息的落在地上。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白天我与穆凝是恩爱的新婚夫妇,一到夜里便各占一隅,互不逾越。她丝毫察觉不到我的别有用心,对于接下来的一切自然也无法设防,郁展不时在我耳边催促,我却总说再等等。   穆凝时常去七皇子的府邸走动,还是照着以往的男子装束打扮,我并不担心郁颜会同她说些什么,饶是平素有些意气用事,但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知道分寸的。   一个月过得不快不慢,自那天去看过穆央后他的病已渐渐好转起来,我每日都去看他,天气暖些就陪着他散步,天凉就陪他在屋里烤火,一粥一饭亲手送到他口中,他虽还是不冷不淡的,但至少不会抗拒。   再是穆琛,出征已有半月,捷报不断却就是不见他归来。少了几个随之出征的将领,操练场依旧一早一晚喊声震天,有时夜里我攀上梯子,会把站在高台上的人误认作是他,指派人过去探查,却还是归期不定。   平静之下暗藏着汹涌波涛,即便是我在面对这一切时都有些猝不及防,郁展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一早谋划好的提前进行。   这天早晨郁展将我支开,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回府,刚进门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府里的人个个都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最后还是管家告诉我的,说是两个婢女撞见郁展在我屋里,穆凝与他都是衣衫不整。   我有脑子顿时就炸开来,接下来的一个字也没听清,踉踉跄跄的跑回了屋,未进门便听到了穆凝的抽泣声。   声音已哭得有些嘶哑,像杜鹃鸟的悲鸣,每一声都能啼出血泪。她扑进我的怀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让我相信她,我如何会不相信,纵然她是女中豪杰,可在郁展面前终归是一个弱女子。   可我还是推开了他,用冷漠将她所有的欺许化作尘土,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面无表情的说:“别哭了,先去洗把脸,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一旁的婢女会意,将有些气弱的她扶了出去。   郁展跪在我的面前,看着他身上的绳索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上上下下若没有我的命令谁敢绑他?无非是要做足了戏给众人看,也一并将我推向风口浪尖,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我冷冷的看着他:“为什么善做主张,你眼里可还有本宫?”   身上的绳索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个摆设,他轻轻一挣便将绳索挣断,眼里有狠决的光。他向我步步逼近,抽出腰间的短剑,最后递到我的面前:“我若不善做主张,殿下要何时动手?”   从我将穆娶进门的那天起,每天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再迟一些,想着等穆央好一点了,或者等穆琛回来了再动手,如果不是郁展,我不知会抱着这点希翼等到何时,父皇的秘信纷沓而至,一切都已绪就只等我归国。   每一天都像是同自己讨来的。   郁展将剑举在空中:“我自幼就在殿下身侧,自然知道是什么让殿下踯躅不前,今日我做到这个地步,无非是想斩断殿下心里的那根线……”   越向后退他便逼得越紧,我不敢将手伸出袖子,害怕心底残存的念想会在接过剑的瞬间消失殆尽。   他怆然一笑,将剑反转直直朝胸口刺去。   “住手……”我失声喊道,却为时已晚。   “郁屏,你心里有没有我,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戳着我的胸口:“只要这里空着我的命就是你的,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弄来,可一旦这里填了人,我的命就不再是你的。”   他将手收了回去,并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沾了些血污,乍一看倒有些像信角的图纹,被两个墨字一衬显得尤为醒目。   “这是郁展要求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别让我死不瞑目。”手里的剑又往里刺近一寸,直到全数没入他的体内。   郁展陡然睁大了双眼,钢铁一般的身躯渐渐瘫软下去,在他倒地之前我半跪着将他接住,沾满血的手在空中抓了抓,直到最后抚上我的脸。   血液温热粘稠,有淡淡的腥甜气息,带着些许死亡的味道。随着手里渐渐褪去的温度,我终于也慢慢清醒过来,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许多人来,都是些半生不熟的面孔,直到穆凝也走了进来——   对于她而言,从郁展身下缓缓淌出的血液并非只是血液,而是将她不贞名声涂抹到再擦拭不净的墨汁。地下躺着的也不是郁展,而是她仅存的一点希望,在这个人死去的同时,那莫须有的罪名便落实成真。   我站起身来,绕过穆凝与人群,几乎有些晕眩。   穆凝将我叫住:“你……是不是也不信我?”   我背对着他,顷刻间大笑出声,此刻从门外透进来的日光像千万只利箭,不由分说的齐齐射向我的胸口,痛到极致却丝毫不是为她。   天沉到最底的时候,郁展来到我的房间,如往常一样我睡着他坐着,月光洒遍他的身上,犹如一尊永世不灭的金身。他的脸不停变化着,有时是小时候的模样,七八岁的孩童没有半分稚气,跪在我的面前毕恭毕敬的喊我殿下。   又是十四岁那年,他在一间破败的庙宇里将我找到,第一次杀人,说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直将那人剁成了肉泥,梦魇一般的面容变得更为可怖。之后他当着我的面剁下两根手指,作为看护不力导致我消失两日的惩罚。   十七岁的时候他将一个少年带到我的面前,只因我偶然间向他说了一句这孩子长得很合心意。自那以后,我想要的人他总是能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我面前。   常有人不惜以命相博也要杀他,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故此他时常受伤,可往往什么都不说,每天一睁眼他就在眼前,临睡前看到的人也是他。   我对自己说,现在他就坐在那里,从未离去过,白天的那个人是也不是他。可当黑夜退下,日头照常升起的时候,昨夜的一切骤然成梦。   当我醒来的时候,院子里吵嚷一片,有人正隔着门唤我,一声比一声急促,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殿下,郡主她……死了。”   赶到操练场的时候,周围拥满了人,我大喝一声众人才做鸟兽状散开,为我清出一条道路。   穆凝躺在人群中央,一柄□□笔直插入她的腹部,血与雪凝结成鲜艳的冰凌花,簇拥着已香消玉殒的人儿。不远处,是一封同样染血的休书,武夫的字迹端正昂扬,那是郁展死前代替我写下的。   一阵冷风袭卷而来,她的头发与裙裾都在拉扯着她,无休无止的徒劳。   穆央不知何时到的,他先同众人一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着地上的人,似有些不信便向前走了几步,蹲在她面前连着喊了几声姐姐。我怔怔的站在原地,想要将他拉离地个死亡之地,可脚底却灌了铅一般,动也不能动。   看到一旁的休书,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我,他冲过来揪住我的衣领,被冻得青白的脸有些扭曲。那些妩媚与淘气通通不见,甚至连冷漠也变得吝啬,我已是他眼中的仇人,一个叫他恨到巴不得即刻就去死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向来都是细声软语,这个时候却像极了一只小兽,咆哮嘶吼,问着我回答不了的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流泪,比剑还要锋利,在适宜的场合营造出怆然的气氛,引出我作为死者丈夫的哀痛。脸上有些凉意,风起时更为明显,到底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大笑,府里有几个人走了过来,言语间皆是叫我离开的意思。我认得这些人,操练场上每天两次的喊声里就有他们。   央哭累了,也喊不动不,最后任由别人将他搀走。   她的死讯快马加鞭送至边关,五日后穆琛终于回来了。   经过一番波折,穆凝的尸体被我要了回来,不论那封休书是否存在,也不论她不贞的名声传到了哪里,已出嫁的女儿是没有资格入朔国王陵的,我若不带她走她又该在何处安身?   穆琛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风尘仆仆的赶到灵堂,烛光下是一张布满青色的胡渣的脸,黑色的衣袍沾满了灰尘,一双靴子已辩不出原貌。   眉宇间流露出厚重的阴翳,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冰冷的发着问。我张了张嘴,沉默了太久再想说话有些艰难,吐出的字也含糊不清。   “让开。”他用左肩狠狠撞了我一下。   他径自向我身后的棺木走去,漠北天寒地冻,穆凝的尸体也不至才五日就腐烂。棺盖终始敞开着,前来吊念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国主也亲自来过。他同穆王府里的人不同,在他眼里我就是个顾念旧情的人。   整个屋子太过静谧,素幔却无风自动,穆琛站在棺木旁,烧纸的火盆在他身后,蹿起摇摆不定的火光,将他的影子扯得扭曲变形。墙壁上的魑魅张牙舞爪,见证了影子的主人此刻的心境,或许在他一刻他就会朝我扑来,或杀或剐。   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走出了时间之外,我等着他向我扑来,已经等得有些窒息。   ‘噗’的一声,鲜血如雨雾般从他口中喷了出来,像极了三月的扬花。   看着穆琛那张沾上血污的脸,看着众人手忙脚乱的将他抬出屋子,我竟动也不能动。这次是我走出时间之外,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住了,心里只剩下满满的空茫。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两日后穆凝的尸体被火化,与此同时我进宫面见国主,向他请辞回国。   来时从尤国带来了无数珍宝,是郁颜的嫁妆也是向朔国示好的手段,礼尚往来,他们没有不回赠的道理。既要献礼就必要有使臣,诸如此类的事宜理应交于宦官,我却提议要让穆央做特派使臣。   想必我喜男好女的名声一早就传入了国主的耳中,总归穆央是个不要紧的人物,我既开了口他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圣旨还未下达到府里,穆央就找了过来,他是听闻了我要回国的消息才来的,其它的事情一概不知。   他强撑着精神:“听说殿下要回国,不知可还记得之前的承诺?”   “你愿意跟我走?”   他冷冷一笑:“如何会不愿意,殿下的心还妥妥的在胸膛里,穆央一日不见便一日不能闭目。”   我走到他跟前,扶他坐下,手指缠绕住他的几缕发丝:“好,我带你走。”   临近归回的前几日,穆央的病情每况愈下,都已经下不来床,他像是褪了刺的刺猬,温顺听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宁可他同先前一样对着我厉声厉色,也不要现在这般任我摆布。   他不是不恨我,而是没有气力恨我。   我以为在圣旨下达后穆琛会来找我,可是却没有,郡王府早晚两次的操练声不比从前,不是草草了事,也不是敷衍,与其说是喊声不如说是充满愤怒的嘶吼。穆琛也并非是不在意我是否会带走穆央,他的每个神情都藏着隐忍,等积攒到一定的量就会爆发。   郡王府里每一个人都将我当成空气,任我在府中随意走动,从他们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若是允许他们下一刻便能将我撕成碎片,这一切都昭示着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   我终于也认清一件事,若想让一个人爱你如命,兴许真的是痴人说梦,可若是想让一个人恨你入骨,却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   恨皇子屏的人数不胜数,可真正能让他在意的却只有两个人。   终于到了归国那日,众人打点行装我则去打点穆央,将他从床上抱起,为他穿上厚厚的裘衣,整个过程他只看了我一眼,接着又睡了过去。   走出郡王府的一路上气氛有些寂然,对于即将远行的主子,府里的人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离府门还有十几步,我抱着穆央朝外走去,穆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是仇恨溢满之时再容纳不下丝毫的表现。   他说:“郁屏,终有一日你会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穆琛此生不杀你,誓不为人。”   我仍旧朝前走,穆央在我怀里动了一下,我对他说:“穆央,这次换你来猜,倘若来世不为人,那么郁屏……会是什么。”   他呢喃了几声,似在说梦话,声音轻得风一吹就散了。   来世我要做他手里那柄绿沉,战场上挡刀挡剑护他周全,操练场上陪他度过一个个无人问津的夜。或者做郡王府里的一块石头,就在他的屋前,风吹雨打也岿然不动。   来世我要做一块炭火,守在他的床前为他取暖,哪怕生命仓促短暂。或者做一只狐狸,被人射杀制成狐裘,穿在他的身上替他抵御严寒,须臾不离。   倘若来世再不认得他们,那就做一只家燕,落入寻常百姓家,只再不入帝庭再不为皇子。   马车就停在府门外,众目睽睽下我将穆央安置好,望一眼队列之首的人,还是那匹马,也还是那身衣服,可背影却不再是那个背影,郁展已成了一捧灰。   若是夜里,定能看见渭陵百姓眼中燃烧着的仇火,侍卫们的职责已不再是开道那么简单,随时都有人会朝皇子屏扔石头,或扔一些不足以伤及性命的东西。我轻声对穆央说:“好生奇怪,他们明明都是恨我的,何故还要顾及我的安危,是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时常是我说一百句他才回我一句,穆央嘴唇蠕动了几下,我将耳朵贴过去就只听见‘便宜了你’四个字,我想他大概是想说让我这么死是便宜了我。   一路上都在马不停蹄的赶路,到尤国时只用了去时一半的时间。漠南正逢春暖花开,四周都是花红柳绿,为湖光山色增添了几分妩媚,我指着不远处的都城同穆央说:“看,我们就要到了。”   他闭着眼,覆在眼睑下的扇子动也不动,这样的状态已有三四日,在这期间我时不时便要去探他的鼻息,从气若游丝到荡然无存。   一进王宫,父皇以为我又抱回来一只金丝雀,见我久不将人放下才有些重视起来,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你怎么抱个死人回来。”   我难得忤逆他一次:“他没死。”   说过要保他长命百岁的,他怎么会死。   在回来的途中我就已将穆央的死讯放了出去,这是我扔到他面前的最后一支火把,并且准确无误的点燃了火捻。   穆琛没有父皇那样的勃勃野心,之所以造反全是因为我,他肯定每时每刻都在想如何杀我如何将我碎尸万段,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得意,不论他在想什么至少是在想着我。   漠南那面快马加鞭送来消息,说是穆琛已领着五十万人马杀到了边城。   战情如此紧急,父皇竟还有闲心同我打赌,他赌穆琛的五十万人马能撑十日,我说:“那么儿臣就赌边城内的三万人马能撑十日。”   父皇看了我一眼,好比在看一个疯子。   十二个太巫不分昼夜的治了七日,穆央终于痊愈了,近来他食欲大增,每日都要吃下一整颗人心。我将笼子放在寝宫里面,每当我从他面前走过他就会变得异常兴奋,可是却什么也不说,只是隔着栅栏向我招手。   有一次我靠得太近,不小心被他抓住,他变得锋利的牙齿咬下我肩上的一块肉来,我知道他是饿了,所以没太怪他。太巫们担心我再出事,于是又在笼子外加了个大笼子,如此一来我便能离他离得更近。   我承诺过他的事情已经做到,他不但能长命百岁,还能生生不灭,既是我死了他也不会死。   父皇和我都输了,双方人马都没有撑过十日,穆琛仅用了半日就将城池攻破,接着便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阻。探马一个接着一个来到王宫,照这个速度,不出五日穆琛的兵马便能杀到都城。   太巫们一个个都急得团团转,相互不停的问着为什么,一经占卜个个面如死灰。父皇也问他们为什么,有个太巫还算镇定,大有英勇就义的决然,他说:“天要亡尤国,臣等也无能为力。”   父皇当场便晕厥了过去。   穆琛来得比我想象中要慢许多,边城被破时,几个闻风丧胆的守城将领齐齐大开城门,谁料穆琛入关后概不纳降,除城中百姓一律活埋。各个关隘的将士听闻此事,个个拼死抵抗,其壮烈英勇空前绝后,故此他来晚来了几日。   都城外的朔国兵马只剩来时的一半,却也是无边无际一眼望不到尽头,我站在城上,只一眼便看到了他。穆琛孑然立在最前头,绿沉枪上还有来不及擦拭掉的血渍,脸上身上,就连□□的那匹马也是一身血污。   穆琛冷冷的看着城上的我,□□一扬:“杀……”   那些杀红了眼的将士,个个都像是血海里爬起的修罗,面目狰狞凛然,穆琛一呼百应,二十几万人的齐声高喊:“杀,杀,杀……”   就连固若金汤的都城也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下颤抖不止,马声嘶鸣,尘土飞扬,城门一下下被撞着,像是穆琛提前为城中人敲响的丧钟。   直到这一刻我才感觉到死亡的逼近,维系着我与他之间的那根绳索也正逐渐崩溃,若他亲手杀了我,那么皇子屏便会随着他心里的仇恨一道土崩瓦解。   我要躲去一个他再触及不到的地方,让这份恨意在无尽的岁月中蓬勃滋生,我要他永远记得我,无论以何种方式。   回到寝宫,穆央一如既往的见到我就兴奋,我笑着对他说:“你大哥来找我们了,可我不想让他轻易找见,咱们就同他玩一次捉迷藏。”   我打开笼子,紧紧的将穆央抱在怀里,只是他的力气已经比我大,没两下我就被他推开来,并且还咧着嘴对我笑。   我便也对他笑,并指了指自己胸口:“若是喜欢就吃了,若是不喜……”   穆央的手直直插入我的胸膛,轻而易举的就将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东西攥在手中,我强睁着双眼,看着穆央如何将它吃尽。   他大口大口咀嚼着,像是在向我证明他有多喜欢似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若是有心留意,不难发现四道天门各自少了看门的主将,掌管风雨雷电的四大天王此刻正在下界,帮着斗战胜佛的弟子表演圈地宰羊的戏法。   整个天界都在颤动,掌书们看着自己的手抖个不停,索性将笔一扔去了观星殿。   司尘鉴一早就从我这里得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将六合幻镜放到最大,足足掩去一面墙壁。来的仙家里有常见不常见的,只是少了最爱凑热闹的三太子,他们将整个观星殿堵得严严实实,像是聚在一起等着看杂耍表演的凡夫俗子。   镜子里的是一个通体散发着绿光的怪物,体型庞大已不足以用来形容他,那是梦魇里也未必会出现的怪物,我倒抽几口凉气,心里庆幸自己是在天庭而不是在他脚下,等着被吞噬被吸干。   司尘鉴同众仙一样,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似有些于心不忍,又似有无动于衷的漠然,总归那怪物手里的不是他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是魔澈……”他幽幽开口道,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记忆里的魔澈与眼前的怪物如何也不能重叠在一块。静下心去听,发现殿内有些仙家正在议论此事,你一句我一句的却都是茫然费解。   三十万人只不过三两刻的功夫便化为了猿鹤沙虫,尸骨被埋在黄沙之下,骤然来临的黑夜像一只温柔的大手,平息了风暴与沙尘,将他们哄入梦乡。   夜色中亮起一簇簇蓝色的光团,那是挣脱了生前皮囊的灵魂,像极了风中的烛火摇摆不定,只要风再大一些便能将他们通通刮得无影无踪。接着又有成千上百个被冥火缠绕的鬼差,从地底接连不断的冒出,身挂着锁魂链手执杀威棒,将密如繁星的光团串连成一条条蓝色的光带,最后如一条长蛇般涌入地府。   我再次到地府的时候眼前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四周拥挤不堪,每个角落都飘荡着不久前带回的亡魂。他们有的目光呆滞,像是已认命,默不作声的等候着轮回,有的则嘶吼不断,鬼差们手里的杀威棒也震慑不住那些怨气。   上上下下皆是忙作一团,成群的亡魂草草过堂被判好命格,蒲苇与泱濯忙得头也抬不起来,自然也看不到我。   我转身离开地府,往穆凝那儿走去。   她探着脑袋打量我身后,问他大哥怎么没来,我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未曾单独来找过她。   她请我进去,并沏上一壶热腾腾的茶水,问我怎么好好的想起来她这儿了,我示意她坐下,略作整顿后:“你什么都不问,只需静静听我说完。”   她虽是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当年我送郁颜去朔国和亲,其实是奉了父皇的命令去刺激穆琛谋反,好让他领着兵马杀进尤国,漠南每个关隘都已一早打点好,尤国的太巫们是不会让他安然回到朔国的。”   陡然间她睁大了眼:“你是……”   “你府中的管家早被收买,我知道郡王府的一切,事无巨细,娶你也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得知你是个烈性女子后,我和郁展便谋划好了陷你不贞的计策,为使穆琛相信我并非真心对你,在那之前我已多次向他表明我喜欢的人是他,如此一来,我娶你再休你,让你不堪受辱而死,那么他势必会恨我入骨。”   “然而这还不够,你死后我带走了穆央,并在回国的中途就放出他已病死的消息,到了尤国,我让太巫们将他的魂魄强制锁住,最后他变成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我每天喂他一颗人心,用以保住他原来的面貌……”   “你住口,我不相信……”   “后来穆琛杀到了尤国都城,这是父皇与太巫们始料未及的,城门被破前,我命太巫将我的尸首与穆央封印在王陵内,此后四百年再没有谁进去过。泱濯后为冥主,多次为寻穆央而奔波,只因破不了王陵的结界才未能救出他来,穆央他……被独自囚禁在王陵四百多年,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   “郁屏作恶多端,欺人无数,一生从未对谁付出过真心,对穆琛是,对你是,对穆央也是……”   她愤愤的看着我:“说完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径淌到下颚,最后滴入茶碗之中,浅金色的茶水激起层层的波纹,一撞上杯壁便消失不见。   将这一切告诉她只是想让她明白,她所等的那句相信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既是如此又何必再留在地府,尽早忘了这些不是更好吗?这一切如同包裹住旧伤的麻布,粘连着皮肉与脓血被我一层层揭开。   “呵呵,呵呵……”她站起身后,直笑得整个身体开始打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旧伤揭开时的疼痛。   她止住笑,极优雅的拭去眼角的残泪:“郁屏,你说你从未对谁付出过真心,那你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想让我消失,从此眼不见为净,如此你便可以好过一些,可我偏不让你好过,郁屏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只有看到他忘记自己曾是穆凝,我心中的亏欠才能少一些,我孤注一掷,可最终还是输了。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看着自己亲种下的一切,竟连将之铲除的能力都没有。   我冷冷一笑,打算展露皇子屏才有的那一面:“难道你忍心看着穆央被关在一个永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生生世世就只有黑暗与冰冷作伴,你……真的能无动于衷?”   穆央这根刺果然不偏不移扎进她的软肋,她怔在原地动也不动,我接着说:“你一日不投胎转世,他便多受一日的苦,你大哥救他不出,我却可以。”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的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莞尔一笑:“郁屏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临走的时候我让她转告泱濯,十日后,我在王陵等他。   若换成别人,要集齐当年封印结界的八十一个生魂,确实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可若换成天命宫的主掌书——只需费些周折,只不过这八十一条人命,又要如何偿还。   当我将找到的人带至王陵时,离与泱濯约定好的日子只差一日。石壁前的空地便是当年的祭台,是由八十一个点绘制而成一个图腾,每两道线条的交叉点便是一个祭点,那是郁氏子孙自小便要接触的,早已融会于心。   如今这图腾已被岁月风化得辨认不清,于是我又花了半天的时间将缺失的地方补足,接着再又用凿子刻好,将这八十一人分别安放到当年所在的祭点。不早不晚,大功告成的时候泱濯正好也来了。   躺在祭点上的人目光呆滞,这得归功于司奇教我的小法术,我略有些得意看着自己的杰作,问泱濯:“费了十几日的功夫,此刻终于大功告成,阎君觉得这个祭台如何,可有一些岱书的笔韵?”   穆凝似乎没说我就是郁屏的事,他只是满脸疑惑,本着惜字如金的天性说:“你叫我来,难道就是让我欣赏你的书法?”   我不急不徐的向他靠近,一点一点拉近彼此的距离,泱濯与穆琛相互交迭的脸脸渐渐在我视线里放大,直到鼻尖蹭到他青色的胡渣。我趴在他的耳旁,用喘气般大小的声音说:“我们……去找穆央。”   说完我便拉动一早系在众人脖颈处的线,这些线削铁如泥,稍一用力便能割乱人的咽喉。泱濯刚想阻止便已是漫天血光,那些血液像极了地底喷射出的岩浆,泛着汩汩的热流,稍一触碰便能将人灼伤。   他难得也有情急的时候,攥住我的肩头一脸焦急:“你这么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无非就是被推下寂灭台,灰飞烟灭罢了。”   “为什么?”他的手越攥紧,疼得我无法维持脸上的笑意,他的脸离我这么近,近到我只需向前倾斜几寸便能触碰到他的唇。从郁屏到叶岱书,这一刻我不知等了多久,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我做了一件曾经日思夜想却从不敢做的事。   当我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生祭的仪式已悄然落幕,祭台上直冲云霄的红光将他的脸照亮。这张我爱慕了四百多年有脸,这一刻尽化作清风明月,照亮了沉寂,并且滋润了一颗干涸到已经发裂的心。   我以前总爱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常常在拥着别人的时候说:这下死也值了。可当真正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竟能将灵魂都激荡得颤抖。   “叶岱书,如果你要的仅仅是这样,我可以满足你,无需做这些来讨好我。”陡然间,他就像是一头觉醒的狮子,对我咆哮着,坚如磐石的人也会有动容的时候:“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事情来讨好我,你可知此事一旦被天庭知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你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怎么就这么……”   我捂住他的嘴:“你既然知道我想要什么,那就……来吧。”   咆哮过后便是疯狂的撕咬——   我想起在郡王府的那几个夜晚,操练场上的身影是夜色中起舞的鬼魅,吸引着如我的幽魂。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风声如丧偶女子的哭声听着叫人胆寒,可伙房里却生起灶烟,空气中弥漫着肉香与酒香。那样的时光总像是在做梦,梦越长醒时就越失落,像是从魔鬼手中借来的,借得越多还时就越不舍。   若他此刻知道我就是郁屏,那么还会将我越抱越紧吗?   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皆来自于身后的那个人,在这感知里没有身体被撑开的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索取,一下比一下想要得更多,以至于恨不得想要将这个人缝进体内,即便他恨我入骨。   “泱濯,泱濯,泱濯……”我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他的专注与热情,使我在底里燃起一束希望的火苗,然而,当我与他踏进王陵的那一刻起,这火苗便注定要被风刮得连火星也不剩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不知疲倦的纠缠了整夜,直到黑夜褪下厚重的幕布,我与泱濯才站到了石门前。   结界一被打开,只需一柄石锤便能轻易将之凿开,泱濯一扬手,整座石门便尽化作齑粉。晨曦透过重重的尘垢,照进几百年不见天日的墓穴,台阶下漆黑一片,由内散发着逼仄潮湿的气息。   阎君身上的鬼火足以将整座墓穴照亮,幽绿的光芒下,直通王室灵柩的道路阴森漫长。如往常一样我跟在他的身后,怀着自责与期许走向未知的终点。   黑暗尽头传来阵阵响声,像野□□冲破牢笼的挣扎,我几乎有些不敢睁眼,害怕有什么会猝不及防的蹿入眼中。   最近我时常会想起穆央,想他四百年的躯壳不靠人心供养会变成什么模样,即便已经提早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当他真正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愕然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以复加的心痛。   那样的光景阴森可怖到令人胆寒,即是见多了厉鬼的泱濯也在那一刻顿住了脚步。十几道符印将他的魂魄禁锢在一副森白的骨架上,笼子里的穆央不停敲打着笼壁,在察觉到我们来临后,手里的动作变得更为频繁。他并非是因为知道我们是谁,而是将我与泱濯当成了食物。   我亦步亦趋的向他走去,泱濯却一把将我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靠近。他隔着那道石壁期许了四百多年,此刻却依旧能保持清醒,究竟是岁月洗涤了仇恨还是固执风化了亲情?   郁屏死前将解印的符条缝在袖子里,那是唯一能够解救穆央的东西。   墓穴里有成百副石棺,郁屏的尸体就躺在这些石棺里面,我将这些同泱濯说了叫他和我一起找。当我提起郁屏,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这个名字似乎在任何时刻都能唤起他心底的仇恨。   是我先找到的他,凭着他左胸口被撕去的一块布料。   我知道此刻泱濯的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他只知道我想用穆央来讨好他,却不知我如何知道开启结界的方法,如何知道符印藏在郁屏的袖子里,如何一眼便认出石棺里的尸骸就是他……   我拿着解印符条默念了几声法诀,那布条就如同生了翅膀一般直直飞进笼内,顷刻间,禁锢住灵魂的数十道符印纷纷解开,原本扭动着的骷髅像失去了支撑一般节节碎裂,然后从里面飘荡出一簇蓝色的光团。   “穆央……”我大喊一声,接着便直直的冲了过去。   他的身影飘飘荡荡,如浮光掠影一般,我看着他对我笑,指尖无法触碰到他,伸手去抓皆是徒劳。我大喊着他的名字却都得不到回应,模糊的影像里有他残存的妩媚与淘气。   “再有片刻功夫他便会烟消云散,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他挡在我的身前,眼神冰冷:“而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我猜得对不对?郁屏……”   看见泱濯,我似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说:“你不是阎王爷吗,你能救他的对不对,你不会让他烟消云散的对不对,他是你的弟弟啊穆琛,你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   他冷冷的看着我,正如当年他在城楼下看郁屏时的神情一样,似一个从泥血里钻出来的修罗。他一根根掰开我拽住他衣袖的手指,咬牙切齿道:“该烟消云散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我还在挣扎:“我答应过要让他长命百岁的,我要给他一个长命百岁的人生,我要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你能救他,要我怎样都行,只要你救他……”   穆央的灵魂正一点点散去,原本漆黑的墓穴,被生命的终结之火照亮得有如白昼。穆央有如一把被烧透的柴灰,被飓风一把又一把的扬起,伸手去抓还是什么也抓不到。一点点泛着光的微尘穿过指缝,照亮了泱濯那张悲凉之中透着恨意的脸。   墓穴又渐渐沉入黑暗,我的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我胡乱的抹着眼睛,却还是来不及看一见最后的那一粒光尘落于何处。   一个人能够顽固的停留在记忆之中,百年千年也不消退,却为何不能够在时光之中延续下去。我仅仅希望那个曾在穆央生命里存在过的灵魂,以其它的方式完满一次,这一次我再不会强行闯进他的生命,只求他能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为什么消失的人不是你?”泱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似藏着千年寒冰,我被我寒意冻得止不住的发抖,整个身体不由得抽搐起来。   罪大恶极的郁屏,最最该死的郁屏,如今竟还成了神仙,拥有永世不灭的身躯,可笑至极,荒唐至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消失的人不是我。   “穆央唯独做错过一件事情,那就是遇见了你,而我唯一做错的……是当初救了你。”   我躺在地上,眼前是他黑衣下摆的七彩祥云,簇拥在他足下的冥火,似能永无止境的燃烧下去。我想起初遇他时的情景,天地旋转,人群一片哗然,睁眼时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像巨石一般扔入郁屏的湖心,荡起水花泛起涟漪。   他走了,墓穴随之也完全遁入黑暗,我摸索着爬到笼子外,伸手将一根根残骨拾起。   穆央怕冷,那我便将他放在一个最温暖的地方,要一抬眼便能看见阳光;穆央讨厌吵闹,那我就寻一个绝无仅有的僻静之所,不许任何人去叨扰;穆央最想喝酒,那我就将他放入酒坛,时刻叫他闻见酒香;穆央恨我,那我就将他放在一个永远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免得他再生气。   我抱着一堆尸骨回了天庭,接着便径直去了月老宫,鸾磬的目光久久停在我怀中的穆央身上,我说我要去红豆林,把穆央带去树洞。   鸾磬问我什么时候把他带走,我说:“若是岱书还能回来,那么必定会再寻一个好地方,若是回不来,那你就代替我偶尔去看看他,但是话不要太多,他嫌吵。”   接着我去了一趟阴间,岱棋与青央见我来了很是开心,并且责怪我怎么这么久也不去看他们。我说,弟弟神仙做腻了,打算重回凡间为人,此次便是来和你们道别的,若是有缘,下一世茫茫人海还能再遇,若是无缘,彼此相忘也不算坏事。   岱棋有些不舍,长叹一气:“天下终没有不散之宴席,你去吧!”   叶岱书一生的羁绊终被斩断,剩下的便是郁屏的了。   路过穆凝门前,屋内仍旧灯火通明,我掀帘进去只见婆婆一个,她说:“郡主前几日已转世了。”   我对她颔首一笑,道不尽的感激涕零。   剩下的一星半点时光弥足珍贵,我打算去人间走走,离开阴间时顺手向孟婆讨了一坛酒,想着去看看三太子最近过的如何,也算是同我这个在天庭交得第一个朋友道声别。   看来做神仙并不是一桩美事,身份尊贵的龙族,宁可过着凡事都要自己动手的布衣生活,也不愿待在天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洗碗,沾了阳春水的十指仍旧如白玉一般,最后他还用这双手为我烧了几个小菜,是不分天南地北的家常菜。   我一眼便认出与他同住的女子是谁,他也确实任性,都投胎转世了也不放过人家,鲜少见他这种负债人还要追着债主跑的。   酒到意犹未尽处,话到有鲠在喉时,酒未喝完想诉的衷肠还未诉完,玉帝派来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炑琰去了历了一次劫,倒像是将先前在天庭的记忆都给历没了,再次见到他与妖王之子会晤,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的味道,也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雪夙看他时的目光倒没多大多大变动,千言万语皆在眼波之中流转,迟钝的三太子与他相识一百多年,却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自己的事情还未解决,何必多事去解他们的烦愁。   被押解回天庭时,人间已掌起万家灯火,它们在雪地里闪动明灭。大雪遮盖住皇子屏即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踪迹,他临走前的最后一晤,在渭陵城记忆里徒增了四百年的沧桑,可它如今却依旧纯净的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犹记得洛河城里那位说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说书的人,若是将自己的故事也说进去,那么掉泪的便不是看官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天庭当差的这些年虽说过得散漫敷衍,却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只因我时刻秉承着父亲叶正伦的那句醒世警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日以戴罪之身站在玉帝面前,眼前的光景与我初到天庭时极为相似,看好我的替我求请,不看好我的则借机大吐当年未吐尽的忧虑,颇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为了救穆央我生祭了八十一人,理所应当要受罚,可天庭为魔澈残害了三十万生灵,又该叫谁来受罚?   司尘鉴被玉帝召出仙班,正同众仙家列举我的罪过。我知道他定会觉得为难,于是我朝他会心一笑,示意他不用在意只管照实说。   偷取命格石,偷阅生死册,在下界滥用仙术,生杀八十一人……被司尘鉴一列举,我才知道自己犯的错还不少。   我跪在凌霄宝殿,身后是众仙家的指指点点,平素喜当和事佬的太上老君不在仙班,与我交情最好的炑琰如今尚在人间,早不过问天界事。鸾磬倒是一反常态为我求了几句情,可是效果不大,剩下几位有些份量的与我又没多大交情,自然是负手等看结果。   至于泱濯……他恨不得我同穆央一道去了,又怎会替我求情呢?   若不是东窗事发,除生祭活人之外那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罪,即便是被玉帝知道了也没多大事,如此看来仙家也是注重排场的,定个罪也要弄得这么正式。   玉帝斟酌过后宣布了惩处结果,在那之后我扭头去看泱濯,发现他正向寂灭台那个方向望去。站在我这个角度,就只能看见仙界缱绻舒卷的祥云,如他眉宇间的阴翳,时而浓重时而舒散,我在想行刑那日他是否会来,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天河的水冰冷沁骨,鸾磬送来的酒也无法为我驱逐寒冷,浸在里面的半个身子早已没了知觉。庆幸的是天河水牢四周景致不错,点点星光与五彩云光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尽是斑斓的星云与无垠的银河。偶有几簇天火冲出星云,划下一道道壮阔瑰丽却又转瞬即逝的光痕,似迫不及待的要坠入凡尘。   风起涟漪,倒映在河面的簇红身影似在水中涤荡的红绸,鸾磬站在水牢外,默然无言了许久,我打破沉寂:“月老来了许久却什么也不说,可是在为岱书难过?”   拽地的发丝从未停止过生长,他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为你感到难过,因为你终要解脱了?还是认为我舍不得你?”   我将后背椅在水牢栅栏上,看见星光落满了他整张脸:“你说……除了你,还有谁会为我难过?”   “……”   我轻叹一气:“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要是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他转了个身:“你继续痴人说梦,我先走了。”   “哎……别走啊!”   酒也喝干了,人也走了,余下的两日若是没有人来,我都不用被推下寂灭台就会被这河水冻死。   往空坛里灌了些河水,取下头顶的冠簪,将它们想像成说书先生手里的竹筷与茶碗,敲一声‘叮咚’响,在寂然的天河上掀起阵阵回声——   “洛河城中洛河旁,养出执笔画眉郎,不爱香闰秋月女,只喜馆中兔儿爷。茶楼窗前有他影,野史皮上留他名,既是坊间风流客,又是书中多情郎。他本该挑灯游万家灯火,不料却跳脱出芸芸人海,做起那胡编乱造、玩弄人心的天命掌书。   梦里落下前生垢,激起解谜破雾心,一朝踏进往事冢,自此再无画眉郎。”   “金镂鞍上多事郎,恻隐救下金玉鬼,金玉本是无心鬼,玉貌竹心藏叵测,谁知此晤生事非,直将金镂化寒石。如今金玉困天河,思及往事已成殇,不悔先前拨旧弦,不怨寒石硬如磐,唯愿此去俱成空,从此再无金玉郎。”   天河水的寒意渗进骨髓,最后竟连十指都没了知觉,我扔了手里的东西,将整将脸沉进河水里。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司尘鉴,他这人向来就小气,探个监也是两手空空,我指了指一旁的空坛,揶揄道:“看见没,鸾磬带来的。”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接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是他的六合幻镜:“要是有什么想见的人,告诉我。”   我问:“人间现在是什么日子?”   “正值元宵……”   我苦笑着说:“上一次去人间过元宵,本是约了泱濯的,等了一夜他也没来。”   “你想见他?”   “不,我想再看一眼洛河。”   不论洛河城变成什么样,里面换了多少代人,可它却是永远不会变的。镜子里的洛河好像从未在意过岁月,多少年过去,仍是浓妆淡抹也相宜的样子,时而是明眸清丽的豆蔻娇娥,时而是绰约旖旎的美妇人,夜的薄纱一经掩上,整个人间的光辉都被它夺了去。   一盏盏明黄色的天灯,经由一个个寄思人的手投放到夜空,河面投映着的是它内里的千言万语。它们是生了翅膀的信使,将承载着未亡人心声的天灯转交到已亡人手中。   “你……怎么了?”司尘鉴突然问我。   我别过脸去,眼泪来得过于汹涌,没来得好好隐藏就被他看了去。   “还是收了吧!”   司尘鉴叹着气将东西收了,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良久之后:“这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当我察觉到你的事情后,就去告诉了天尊,接着他便到海外找太史去了,若他们能在行刑之前赶来……”   我打断他的话:“司尘,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我本是不后悔的,可一想到再见不到他,这不后悔便坚持不下去了。”可是现在后悔还有用吗?   若是真到了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我必定是想看却又不敢看的。   “值得吗?”   我惨然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最后一个来的是蒲苇,他手里拎着贴有封条的坛子,我一看便知孟婆屋里的,若猜得没错应该是她自酿的花酒。   蒲苇也不急着将东西递给我,哭丧着脸说:“我要早知道你去备案室是存了那样的心,我就不会让你进去。”   他先是愤愤的骂着,可骂着骂着就哭起来了,好在他生了一张不错的脸,若不然我就只能钻进水里,等他哭完再走。   那坛子比鸾磬带来的要大上许多,也递不进来牢里,他将封条撕了,倒出来一碗递到我手中。   不想竟还是温过的,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喝,却不是酒的味道。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啊?”   “孟婆熬的自然是孟婆汤……”   我一张嘴,全吐了出来:“我又不投胎,给我喝这个干什么,拿走拿走。”   他没好气的将碗接了过去,又倒了一碗:“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倒全信了,当初要听我的劝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是白狼我倒不担心,大不了游荡到了地府重新开始,可你一个靠着丹药成仙的凡夫,从寂灭台跳下去哪还能留下一魂半魄……”   说完长吁一气,将碗又递到我面前:“这个是孟婆特意为你熬的,她说天河水冷怕你冻着,所以才特意叫我送来,赶紧喝了,别辜负她一番心意。”   温酒固然能够驱寒,可热汤却能暖心,想我叶岱书何德何能,竟能劳烦孟婆亲自为我熬汤。   几碗汤下肚,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四肢百骸渐渐舒展开,我将双手撑出牢外,有一下没有下的拨着水,倒影下的另一片星河在我手里时隐时现。   我问:“穆凝在人间过得如何了?”   “你说郡主啊……”他换个姿势,拉开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父亲是个壮志未酬的武夫,膝下无子,奈何夫人又死得早,就给他留了个女儿,这便将期望加诸到了她身上,刚会走路就教扎马步,好好的女儿家活活成了个舞枪弄棍的野小子。前些日子有个鬼差去收她母亲的魂魄,见她被打扮成了男童的模样,觉得有趣便将这事告诉了冥主,冥主虽说一早就知道,可听过后还是冷了脸,那鬼差白讨了个没趣。”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多的命格不选偏挑了这个,你说她当初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还是那句话:“你问我,我问谁去?”   蒲苇每起身一次我都以为他是要走,不想人家只是坐得累了换个姿势,我倒不是嫌他烦,只是不论说什么都难免要提起那个人。   见他坐了有大半日,于是我催促道:“天上一日,地府七年,你久不回去就不怕阎君怪罪?”   他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我就是因为没事可干才来见你的,打冥主从天庭回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出府只管没日没夜的坐堂,就跟要肃清地府似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瞟了我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再忍不住,立时就下了逐客令:“赶紧走,让我自己静静。”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在人间,斩首犯人总归要挑个午时三刻,可在天庭没有午时三刻,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被拖走。白狼来的时候我正纳闷,想着与他的交情并不深,还不到要来探监的程度,正想开口攀个熟络,他却将水牢的门给开了。   怎么就忘了他是寂灭台的守将呢!   临走前看了一眼投映的河面上的自己,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先前一时兴起将冠簪也给丢了,蓬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倒还真有几分死囚的样子。   若再配一副镣铐,就真的圆满了。   以前听说书先生讲宫廷趣闻,少不了会有‘刀下留人’的桥段,不想这事也被我给碰上了。百年未见的太史大人与消失多时的太上老君,两人皆是一身的道骨仙风,驾着祥云堪堪而来,将我与白狼拦下后,太上老君便直朝天钟飞去。   钟声足足响了十下,意在召集众仙并请玉帝出班,当我们到凌霄宝殿的时候,只见众仙家皆是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神情,不满的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趁着玉帝没来之前,司奇施仙术替我将衣服我弄干,鸾磬则借了我一根玳瑁簪,好让我将头发重新梳理一番,用的却是手。众仙家见我连这些皮毛的仙术也不会,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总归是我做什么也入不得他们的眼。   玉帝也是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神态,皱着眉将我看了又看,已收拾妥帖的我自然是挺直了身板——让他看过够。   玉帝半点不提太史当年擅离职守一事,寒暄过几句之后便问:“仙卿久不回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我暗自咂了咂嘴,明知故问。   太史说:“是为叶掌书一事,他本是我亲选之人,如今犯下过错,自然与小仙脱不了干系,若是可以,还望天帝将我一并论罪。”   我急忙接言:“太史大人的好意岱书心领了,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岱书做错了事岂有让连累他人的道理。”   太上老君冲我干咳两声,我识趣的将嘴给闭上了。   玉帝继续说,自然也是对着太史:“是不是我一日不惩处天命宫的人,仙卿就一日不会回来。”   太史垂下了头:“小仙不敢。”   “先是平白无故的消失不见,再是自作主张将天命宫交给一个凡夫俗子,朕还真不知有什么事是仙卿不敢做的。”   太史的头垂得更低了:“小仙知罪。”   “那仙卿……还打算走吗?”   太史将头一抬:“自然要走。”   玉帝勃然大怒:“那你还来做什么,现在就走,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听了半天我可算是明白了,敢情我就是玉帝引太史回天庭的一个饵,他一回来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想起先前同众人诀别的那些话,我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太史铁了心不来替我求情,那么玉帝会不会真的将我推下寂灭台?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还请天帝明示,如何才能饶过叶掌书?”   玉帝的脸色稍平复了一些,斜睨着看他:“朕要你重掌天命宫,并不许再提请辞一事。”   “望天帝恕罪,小仙办不到。”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即他大喝一声:“白狼。”   一旁的白狼即刻回令:“小仙在。”   “将叶岱书押至寂灭台……”   这时噤声了许久的太上老君开口道:“且慢。”   他看了一眼太史,又看了一眼玉帝,这才不急不徐道:“依贫道所见,叶掌书做错事自然要罚,只不过念在其年少无知,略施小惩即可,处以极刑着实过重了些。”接着他又小声对太史说:“别忘了此次来的目的,先将叶掌书救下再说,余下的事情再同天帝慢慢商量,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   太史有些为难,他看了我一眼,似在心里拿我同自己的今后云游生涯做比较。   玉帝见他有些动摇,便乘胜追击道:“仙卿不如与朕各退一步,如何?”   “望天帝明示,如何各退一步?”   闻言,玉帝露出得逞的表情,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叶掌书所犯之罪也并非小事,不小惩大诫怕难服众,所以朕打算将他打入风狱,服刑百年,之后让他继续轮回转世,在此期间天命宫还交由仙卿主持,待找到新的接替人选后,仙卿要去往何处朕再不过问。”   一听见风狱两字,我便想起曾在地狱看到过的光景,与其要我在那里服刑百年,不如现在就将我推下寂灭台。   我同太史说:“岱书承蒙太史错爱,犯下滔天罪孽,万死也难辞其咎,还望太史勿再替岱书求情,就让我从此……”   “住口。”   后面的话生生便玉帝的一声暴喝打断,见他这样,怕是打定了主意要拿我换太史在天庭一百年。我心下忐忑不安,便将希望放在了太史身上,只希望他能一口回绝玉帝。   玉帝追问:“仙卿,可想好了?”   “小仙答应。”   我脚下一软立时便跌倒在地,太史好心扶了我一把,我不无幽怨的看着他:“天帝说的一百年,是在天界还是在阴间?”   他别过脸去,不忍作答。   接着我便被白狼带走了,自然是往地府去。   到的时候阎君与判官司都在,白狼将天庭下达的公文交至泱濯手中,他草草的看过一眼,便叫鬼差将我带走。   他这么着急大抵是想眼不见为净,未能见我从此消失想必失望之极,我何曾不想遂了他的愿,自此再不出现在他眼前。可当玉帝说要将我打入风狱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些庆幸的,余下的一百年有他看着,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先前那些年蒲苇常会带着我去地府十层以下走动。那是凡人绝对想象不到描绘不出的炼狱,往往我还未进去就已被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吓得退了回来,在这些叫声中没有绝望与恐惧,只有因痛楚而发出的纯粹的嘶吼与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我曾在地府见过一个厉鬼,生前他做下过许多灭绝人性的恶事,将患病的老母活活饿死在榻上,欠下赌债后将妻女一并卖入妓院,因未借到钱而将亲戚一家四口杀害……行刑前他对于一生所犯之事毫无悔意,人头落地之时脸上还挂着狰狞的笑,死后被锁魂链带至地府时,刀山油锅就摆放在他眼前,仍旧是没有半个‘悔’字。   直至最后他被带入地府十二层炎狱,三小时的火刑过后他问自己需要服刑多久,蒲苇告诉他永远。   直到那一刻他开始才对往昔所的一切做出忏悔,然而为时已晚,陪伴着他的将是无止尽的烈焰焚身,无止尽的疼痛与悔恨。   再向前踏一步,便是通往各个炼狱的台阶,也不知是第几次站在这里,只记得第一次走进这个幽深晦暗的场所是与泱濯一道,鬼火被熄灭的时候我趁机偷香,相隔虽远,却犹在眼前。   最底下三层的亡灵仍旧爱玩吓唬人的小把戏,如今我已能面不改色的听之任之。   蒲苇难得跟了过来,我问他是风狱较为可怕还是寒狱较为可怕,他不接言,直到了炎狱他才开口:“无非都是教人体验疼痛,自然是大同小异的。”   我错过了行刑的时间,鬼差们已经在卸受刑者手足间的铁链,我看着那几百个受刑者,各自抽搐着身子拧作一团,散乱的发丝下是一张张形容枯槁的脸,可这表情并非是疼痛过后的扭曲,而是精疲力竭的表现,如经历过一场庞大的浩劫,皆是坍塌过的痕迹。   鬼差领着我一路往里走,大抵是要先给我分派牢房,我细细打量并询问起这个要陪我渡过一百年岁月的风狱——   行刑大殿上有数百个风口,每个风口前都设立着带有锁链的刑桩,我从蒲苇口中得知,这些风口每二十四个时辰开启一次,每次持续三个时辰,在这之前鬼差们就会将要受刑者铐在刑桩上,风何时停刑何时止。   风狱的牢房同天河的水牢有不小的区别,一人一间隐蔽性也极强,像是要断绝掉相互攀谈的机会。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仅能透过栅栏式的牢门看到外头,像我这种不堪被冷落的性子,若对面住的是一个哑巴,那么接下来的一百年着实比极刑还要恐怖。   牢房里有一张石榻,再有一套石桌石凳,多余的陈设一件也没有,似在刻意提醒犯人只需要静静等待服刑,多余的事想也别想,我苦笑一声随即躺上了石榻,对着牢房外的蒲苇说:“多事的太史,何不遂了我的愿,非得让我受这种罪。”   蒲苇安抚道:“你放心,我一有空就会来看你的,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但凡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给你弄来。”   我借机狮子大开口:“这样吧,你先去孟婆那里讨几坛丧魂,我先喝着,接着再备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笔要狼毫笔,最好是象牙杆的,墨锭的话还需跑一趟洛河城,我用惯了‘染翰坊’里的用别的都不行,哦对了,你得去天命宫将我的红丝砚台拿来,别放在那里被谁不小心弄碎喽,那可是我满弱冠时老师送的……”   蒲苇静静的站在那里,听得无比认真,我前前后后将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末了问他:“可记全了?”   他眼珠一转:“你等等,等我拿了纸笔来你再说一遍……” 第30章 第三十章   蒲苇接连着跑了好几趟,将最快能弄到手的东西送了过来,孟婆一如既往的慷慨,送来了足足九坛丧魂,我心里有些疑惑,便咕哝了一声:“怎么也不凑个整数?”   蒲苇干咳两声,有掩饰其心虚的嫌疑,我狐疑的看着他:“是不是你私吞了一坛?”   他低头不语,这便更加证实了我心里的猜测。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他终于打算招了,指了指隔壁:“那里面住的,是西海三太子洌罗,我路过的时候正好被他撞见,非得让我留下一坛。”   我心下有些不乐意:“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若他说全要呢,你是不是也照给不误?”   “哪儿能啊,他牢里的东西并不少,无非就是想尝尝鲜,他既开了口也没有不给的道理,反正有这么多也不差那一坛半坛的,你说是不是?”   经他这么一说我就更疑惑了:“一个西海三太子,也犯得着这么优待?你们是不是收他什么好处了?”   “倒没收他什么好处,只不过自他关进风狱后,西海龙王便三不五时往地府送东西,不止是我,就连鬼差们身上的那些袍子,也是用他们银龙一族的龙鳞制成……”   我将他的话打断:“你们这是受贿,阎君他也不管管。”   蒲苇满不在乎的说:“冥主一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不忍见西海龙王一把年纪了还为儿子四处奔波,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再者鬼差们也确实需要那些东西,凡间办差少不了会遇见一些难缠的历鬼,有了那袍子也能少受些伤。”   他又说:“别看冥主平时冷冰冰的,可待手下的那些鬼差却好得没话说,西海龙王也给了他一件,可最后却叫他送了人,若是穿上那个,先前也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   我长吁一气,有说不出的惆怅,似乎只要一提起他心里就不会有平静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会不知道,眼里从没有自己,凡事都想着别人。   蒲苇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见我有些不怎么理睬便识趣的走了,我径自开了一坛酒,对着坛口就喝了起来。   一醉醒来的时候正听见牢房被打开的响声,受刑者陆续被鬼差们带了出去,我与洌罗是同时被押解到风口处的,见他一脸醉意,想必一整坛丧魂都已进了他的肚。   将受刑者一个个分别铐上刑桩费了功夫,轮到我已是最后一个,鬼差前脚离开,我便听见风声由远至近逐渐向我逼近,与此同时,我看见左右的两个受刑者眼中有了巨大的波动,接着所有的受刑者一齐挣扎嘶吼,几百具镣铐被疯狂的扯动,发出凌乱而刺耳的声响。   看着那一张张狰狞而扭曲的脸,我几乎能够预测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这种感觉,当风迎面扑来时我感觉体内像是瞬间蹿进了无数把锋利的尖刀,并带着沁骨的寒意游走在皮肉与血液之中,我几乎能听见刀尖划开皮肉、利刃撞击到骨骼的声音……   我想要将眼合上,可始终有什么东西逼迫我强睁开双眼,最令我诧异与恐惧的并非是这种无法描绘的痛楚,明明感觉自己已被千刀万剐,可身上的衣袍仍旧完好无损的随风鼓动,身上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这一刻我已经同众人一样,被疼痛折磨到不由自主的发出凄厉而抵死的嘶吼声,我甚至无法清晰的说出那句‘我后悔了’,即便这四个字已在脑中疯狂的回转了千万遍。   三个时辰尤为漫长,风声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刻,即使已经精疲力竭即使喉咙再发不出半丝声响,可那带着无数把刀刃的寒风始终无间歇的迎面扑来,疼痛层层叠加,就连麻木都是一种奢望。   所谓的极刑,也差不就是这样了。   风口终于还是关闭了,镣铐被解下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恶疾缠身多年终得以超脱的病患,体内的痛楚渐渐平息下去,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寒意。当被冻住的骨骼渐渐舒展开时,我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身体。   此时的我,同我刚进到风狱时见到的他们并无区别。   回到牢房以后,体内的寒意与痛楚渐渐平复下来,可烙在记忆里的却在回环掩映,间隔不断。我不禁想到泱濯也曾与我感受过同样的痛楚,不同的是他的百日已过去,而我的一百年却才刚刚开始。   蒲苇不无担忧的看着我:“你还好吧?”   我惨然一笑,满脸凄惘的看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狱中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或者说地府是没有白天的,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听见牢房再次被打开的声响,我才知又过去了二十个时辰。   在风口再次被开启前,我无数次问自己,若是能回到过去我是否还会这么做,是否不该去戳破那些未解之迷,仅仅怀揣一颗乐享安逸的心就此走下去。   就那样不偏不移的走向终点,在无数次的轮回中做无数个不同的人,或谈琴棋书画诗酒花,或谈柴米油盐酱醋茶……   刑罚虽是千篇一律,可每次所感受到的痛楚都不太一样,以致于我每次都要抵死叫喊,非要将喉咙撕破,非要用尽所有力气将镣铐拉扯得撞击出一道道火花。   好像是第四次,也许才第三次,当那道被冥火簇拥着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足以将我撕碎的痛楚被隔绝开来。他背对着风口与我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到似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自己,狼狈到无以复加,我不大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于是极力想做出轻松的样子,屡试几次皆是徒劳。   恨我的人是他,此刻为我挡住风口的也是他,矛盾的举动令人费解。我想从他的眼神里面获取一只半解,怎样眼底的色彩也是复杂的,令我难以读懂。   耳旁充斥着受刑者徒劳无功的挣扎与喊叫,将我用尽全力说出的话湮灭掉,泱濯摇了摇头,像是对我又像是对一旁欲上前来拉他的鬼差。   直后风口关闭,他也没回答我。   他跟着我进了牢房,足下的冥火给狭小的空间增添了一些光亮,我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受刑,或者……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出现。   视线交迭在一起,各自沉默不语,似在打一场无声的战争,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接言,径自走到我跟前,用不容反抗的命令口吻说道:“把衣服脱了。”   这无疑是平地惊雷的一句话,我怔住在原地,不可思的议的看着他,并且往后退了几步。   我将他与我的距离拉到最大的范围,接着便毫无底气的说:“这可是牢房。”   他也不急着上前,只是重复刚才的话:“把衣服脱了。”   “凭什么你让我脱我就得脱?”   “你到底脱还是不脱。”   我咬着牙,盯着他道:“不——脱。”   兴许是见我态度坚决,他便打算自己动手,三步并成两步走到我的面前,眼神仍旧平静,我则是退到不能再退自然无处可躲,后背抵上墙壁成了他的笼中之鸟。   毫无预兆的他开始扯我的衣服,下手极为粗暴,在他面前我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三两下就已被撕扯得衣衫不整,一时情急,我口不择言道:“泱濯你个混蛋欺人太甚,凡事讲求个你情我愿,有你这么强来的吗,你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喊了。”   ‘撕拉’一声,衣服被一分为二,在肌肤与空气亲密接触到的那一刻,我冷得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觉得再挣扎也无济于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可能是愤怒将仅存的一点理智淹没,使得我比他还要疯狂;也可能是拉扯间我的身体已背离我的初心,被感官所驱逐;总之局面转变成我与他互相撕扯,疯狂之态不亚于那日在祭台前。   我咬上他的喉结,原本攥着他衣襟的手渐渐松开,接着我便攀上了他的脖颈,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不同的是我已寸缕不挂他还的衣服却还纹丝不动。   身体里的欲望如同骤然点着的干柴,瞬间将我的理智淹没,可就在这把火烧至最旺的时候,他猛的一把将我推开,冰冷的眼神提醒着我方才那刻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左胸口的胎记上,那是穆央亲手留下的,过去了五百年它还是如染了血一般,此刻随着我剧烈起伏的胸口时而绽放时而收扰,像是注进了生命一般。   我凄然一笑,并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怎么,是不是想到穆央了?看见它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他举起右手,已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我恶狠狠的看着他:“你来啊,将它挖出来扔了喂狗,杀了我啊,来啊……”   可就在我做好准备要承受剜心之痛的时候,他高举的右手闪现出一道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是一件金色的袍子。   由最开始的惊愕到情不自禁,再由情不自禁转化为被拒的挫败,最后才是此刻的茫然。我茫然的看着他抖开长袍,看着他沉默不语的为我穿上,再是极尽温柔的为我拨开碍事的头发,覆满厚茧的手不经意摩擦到我的脖颈,如狂风过境后的安抚,将一阵阵浪潮轻而易举的击退。   我问他:“这是什么?”   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空气里充斥着诡异的温情,他垂着头,一丝不苟的为我系好腰绦,动作轻柔至极,使我不禁觉得之前那个蛮横粗暴的人不是他。   他自顾自的将一切做完,整个过程都是一言不发的,接着便转身而去。   推开牢门后顿住片刻,他头也不回的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再次行刑的时候锁在我旁边的是洌罗,他一见我就问:“你身上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我想着应该是他觉得这衣服好看,于是就照实说了。   他啧啧两声,一脸的意味深长。   风口启动前,一贯上演了先前的戏码,几百个受刑者同一时刻拼着命嘶吼,震得人头皮发麻。我还未感受到疼痛就止不住颤抖起来,洌罗却镇定得多,冷冷的扫了一眼他旁边的人,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我却没有他那么淡然,将身子尽可能缩拧到一起,做着徒劳的盾护。   “诶诶……你都穿上这个了,还抖个什么劲?”   我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我穿什么了?”   他揶揄道:“哟,想不到阎王爷竟还是个做好不事不留名的主儿。”   我欲开口问他时,地狱最深处的风带着千军万马的声势汹涌而来,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等着痛楚降临。   那些带着利刃与冰霜的恶风迎面扑来,却没有感受到料想之中的疼痛与寒意,我缓缓将眼睁开,看到了还是先前的那副景象,耳边是夹杂着风声与叫声。这时,洌罗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了过来:“我说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犯得着他为你这么费尽心力的?”   身上的衣服亮起阵阵的金光,无形的风在这金光下废然而返,未曾伤到我半分。   此时我已有些明白,便忙扭过头去问洌罗:“我身上的衣服,有什么玄机?”   洌罗穿的是一身白袍,泛着比金色略逊一筹的银光,他似有些不满我的懵懂,一脸鄙夷的说:“你身上穿的衣服,乃是用金龙一族的龙鳞制成,要知道这金鳞可比我们银鳞要坚固得多,别说这小小的狱风奈它不何,哪怕是扔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烧它不化。”   见我已全然呆愣住,他又说:“现今在天界能见到的金龙无非是三太子和玉帝,我料想他泱濯也没那个胆去拨玉帝的龙鳞,估摸着是三太子遭了他的毒手。”   我满心茫然,他何致于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洌罗仍旧自顾自的说:“我就想不通了,他怎么就老爱同我们龙族作对,先是找茬放我的龙血,损了我几百年的修为,如今又为了你去得罪金龙,真是够能折腾的。”   “诶……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   我一脸凄惶的看着他:“我害死了他妹妹,又让他的弟弟魂飞魄散,你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张大了嘴,一脸惊愕。   回到牢房后我略小憩了片刻,醒来后便思量着要如何将这衣服还回去,奈何来时一身多余的衣服也没带,也没法将它换下。   总不能光着身子去受刑吧!   隔壁的洌罗已敲了好半天的墙,并不停追问我与泱濯的事,在我拒不理睬的回应下,终于还是消停了下来。   地府的鬼差果然如蒲苇说的一样,对于这个西海三太子是能优待就优待,他说要换牢房也立马的给他换了,并且是换到我的对面。   隔着牢门,他一脸兴奋的朝我挥手,我被他缠得没了法子,便没好气问:“你就那么好奇?”   他忙不迭的点头。   我将背影留给他:“那你就慢慢好奇吧!”   洌罗的求知欲并非是锲而不舍的,问了几天见实在撬不开我的嘴便消停了。可漫长的牢中生涯总得需要什么来打发,隔着两道牢门,他开始与我推心置腹,先细说起泱濯当年是如何放他血的——   “就没见过他这么求人的,要小爷的龙血还摆起一副死人脸,即便是先礼后兵那也有个礼在前头,他倒好,二话不说就将小爷给捆了,扛着从东头飞到西头,再从西头飞到南头,足足放了我四次血才肯罢休。”   说着他举了举自己的手腕,指着那几道已看不太清的印子说:“看到没,小爷的一世英明就毁在这几道疤上了,我父亲得知此事后,不仅不心疼反倒骂我没用,说我堂堂银龙后裔,竟被一凡夫俗子任意摆弄。”   我苦笑一声:“他泱濯哪能是凡夫俗子,他可是几百年前活埋了尤国四十万人马,鬼见了都要发愁的修罗,若不然也当不了这地府的阎王。”   隔着牢门,我与他各自盘腿而坐,他一拳砸上门柱:“就是这么说啊,四海里那么多银龙他偏偏盯上了我,只能算我倒霉呗!”   “嘶……”忽而他摸着下脸,一脸神秘的问:“你说这尤国得是与他有多大的仇,才能招得他下这么狠的手,那可是四十万人啊,光是挖坑都得活活将人累死。”   我往后一躺:“你问我,我问谁去?”   心底却是风起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泱濯来的时候我正在与洌罗推杯换盏,说的却是我先前在人间的风流韵事,他唤来鬼差将牢门打开,硬生生将美好的气氛破坏殆尽。   洌罗隔着牢门对泱濯吼道:“我说你个阎王爷没事老往牢里钻干吗,要是喜欢这里索性同小爷换喽,既遂了你近水楼台的愿,又称了小爷的,何乐而不为……”   泱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怎么,你是想换牢房?”   洌罗立时将嘴捂住,拎着酒坛闪进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说起泱濯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他的沉默寡言,来了之后是一如既往的相对无言,他自顾自在桌前坐下,弄得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良久之后,他说:“出去走走。”   若是我理解得没错,他的意思应该是叫我同他出去走走,可我如今是囚犯,谁见过囚犯在服刑期间能四处走动的,于是我说:“岱书如今可是戴罪之身,阎君就别说笑了。”   他发问似的看着我:“去,还是不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一咬牙:“去。”   对面的洌罗时刻注意着这边的一举一支,见我跟着他出来,便敲打着牢门问:“你们这是要出去?”   我点点头。   他央求道:“能不能也带上我?”   我指了指泱濯:“你问他。”   前面的泱濯似什么也没听见,只自顾自的往前走,我爱莫能助的看了一眼洌罗,接着便跟上了他的脚步。   身后响起洌罗徒劳的挣扎:“好你个泱濯,等小爷出去了定要向玉帝告你个徇私枉法,你滥用死刑,你草菅人命,你残害忠良,你弃我于不顾……”   古语云:不读书丢死人。   七界之内但凡是由天庭掌管的有司衙门,都会有特派的官差监督执政,地府自然也不外如是。两名看守风狱的仙差见我也跟了出来,自然不会视而不见,他们将泱濯拦住,指了指我道:“冥主,这是何意?”   他面不改色:“叶掌书先前的公务尚未交托完毕,以致于地府诸多事宜停滞,待他交托完了,我自然会将他带回。”   能将谎撒得这么冠冕堂皇的,泱濯他当属第一。   两个仙差面面相觑,似有些为难,可见他一脸义正词严又不好再问什么,只叫他在下次受刑前将我带回,若误了时辰他们还是要照例向天庭回报的。   出了风狱,我止不住的笑了起来,他皱着眉看我:“笑够了?”   我笑着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冷冷的丢下两个字——人间。   跟着他一路上到地府正殿,正坐堂的蒲苇一见我便迎了上来,问我怎么就出来了,我指了指正朝殿外走去的人,一本正经道:“尚有公务未交托完毕,岱书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我便笑着扬长而去,留下摸不着头脑的判官在原地瞎想。   一路小跑才跟上他的脚步,走到冥河前,我指了指身上的金光闪闪的长袍:“能不能容我换身衣服再走,穿成这样去人间太引人注目了。”   其实我是觉得有些丢人。   听我说完,他的眼里透露出些许的鄙夷,随即一扬手,便将我身上的衣服化成了黑色。我既尴尬亦羞愧的干笑两声,自觉当了快一百年的神仙,竟连这种最基本的障眼术都不会。   我得寸进尺的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烟青色。”   他理也不理,径自下了冥河。   到了人间才知又逢元宵佳节,又赶上刚过掌灯时分,洛河城里的人有倾巢而出的趋势。我与他走在灯火通明的主道上,时而被拥挤的人潮冲散,每当我准备寻他的时候,就会看见他站在人群当中最为显眼的位置,一身黑衣再融不进夜色之中。   街边小贩不时的将我拉住,兴许是见我生得风流,便不停向我推荐珠花胭脂之类能讨女儿欢心的东西,泱濯有时会停在一旁听我同小贩胡扯,若是耽搁的久了,便要清清嗓子示意该走了。我本就无心买这些,无非是在地府憋闷了太久,想说些带点人气儿的话,所以一整趟下来什么也没买。   而今夜,卖得最好的自然当属天灯。   人们似乎总愿意将心思花在这种小情调上,往年那种单调而乏味的样式已没几个人在卖,街面上涌现出描绘着各式图案的天灯。有渗着绵绵情意的鸳鸯戏水图,朱笔大书‘共结连理’四字;有画着才子佳人的,含羞带怯的俏佳人与翩翩俊公子总归最讨人年轻人的喜欢;也有画着慈母孝子图的,一旁书几句孝经,用来寄思亡人最为合适……   人们应着景挑选出最适合的式样,纷纷写上几句最能表达心意的句着,拎着灯挂着笑往洛河旁走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泱濯消失了片刻,再看到他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盏天灯,是最寡淡无味的样式。陡然间想起他的那次失约,他曾说过会补上,如此看来便是还债来了。   他将手里的笔递给我:“写吧。”   如今叶岱书一身了无牵挂,既无心心念之人,也没有要追思的故人,叫我写什么,又该写给谁?   我深深的看着他,妄想从他耿直冷峻的表情里洞悉出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可他这个人永远平静得似一泓幽潭,再大的巨石扔进去也砸不出声响。   我接过笔,在天灯上书下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火起焚尽殷殷风痕霜殇,灯枯落下切切蚀骨征伐,念余心下惶惶嗟悔无及,愿君不忆历历雪泥鸿爪,余生金镂金玉不相干,若逢天涯相见不相攀。   我举着灯一路苦笑,只为心底残存的一些希冀,叶岱书终归是个优柔寡断之人,既然要写何不写的让人一眼就懂,那连自己也读不懂的草书,又指望泱濯能看明几分。   当天灯在洛河上冉冉升起的时候,我知道泱濯再不欠叶岱书什么,剩下的全是郁屏欠穆琛的。他微仰着头,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染上了灯火的光芒,在那流动的光影里我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憧憬,正如我此刻期许的今后,是相见不相攀的诀别之语。   回去后,他将我送到风狱门口便离开了,背影一如往常的果断,丝毫不给目送之人一丝遐想的余地。   鬼差领我进去的时候恰好赶上行刑,洌罗一旁空着的刑桩似在等着我到来,手脚被铐上之后,他又开始揶揄我:“说你是他的仇人谁信啊,为你得罪三太子也就算了,还带着你出去风花雪月,仇人能有这待遇?要真是这样我都乐意做他的仇人……”   我长吁一气:“你又知道什么。”   洌罗扯了扯手上的锁链,一脸悠闲的靠在刑桩上,见他这样我便知接下来定又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   “小爷见你长得合眼缘,这才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   我将他打断:“过来人,那三太子倒是说说如今多大了?”   他扬起下颚,一脸得意的说:“不巧,前几日刚满千岁。”   我连连点了几下点,一脸谦卑道:“岱书愿洗耳恭听,前辈尽管说。”   他清了清嗓子,这才缓缓道来:“咱们这些做神仙的不比凡人,凡人可以痛痛快快活个百年再重头开始,可咱们呢,漫漫神仙路何其长远,本就是受苦受难的事,若自己再给自己使绊子,还不如早早跳寂灭台灰飞烟灭得了,我说你就是太执拗了,这阎王爷都不计前嫌了,你何苦还念念不忘的……”   往往越是简单直白的话,越有深入人心的魅力,这些话有如一把石锤,既准又狠的敲击到我最柔软的部位,与我心底的矛盾相应想和。   日复一日的听着风起风落,受刑的岁月少了本该有的疼痛自是再是波澜,风狱里几百个受刑者之中访客最多的无非还是洌罗,银龙一族的男子个个生得俊秀不俗,每每来了人我都忍不住要露露脸,或用风雅招揽目光,或以孟婆的酒攀谈几句,总归是不无聊的。   泱濯倒是再没来过,只是蒲苇时不时往牢房里跑,或说些地府里的鬼魂,或聊一聊天庭最近发生的趣事。不想那玉帝果真是与太史有一笔的,据说有仙童撞见两人在天河旁拉拉扯扯,那光景看了谁都忍不住要遐想一通。   玉帝的舌根他们也敢乱嚼,天界的威严危矣。   又过了一段时日,司奇也来了,却是带着正事而来。   一百年的刑期还没正式起头,太史大人便说服了玉帝要将我早早释放,当司奇拿着天庭的玉旨来领人的时候我如在梦里,反复确认了几遍,直到司奇被我问得直翻白眼。   司奇不耐烦道:“你就说吧,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   我摇摇头,再点点头,一会又摇,接着再点,司奇险些被我弄到崩溃。   洌罗没有表现出半分不舍的样子,只叫我将牢里的东西一并送他,无非就是惦记着那几坛好酒,亏得与他做了这么久的对门,竟连几坛酒也比不过。   我再三思忖,最终还是决定不走,于是对司奇说:“你回去告诉玉帝,就说岱书自知罪孽深重,一百年不满坚决不离开风狱。”   刑期減了并不代表能重返天庭,我前脚踏出风狱的门,后脚便是过奈何桥。   司奇说:“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风给吹傻了,这玉旨也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要说你自己说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天帝震怒,等着你的还是寂灭台。”   我抱着门柱以示不走的决心:“寂灭台就寂灭台,总比过奈何桥要好。”   “奈何桥上有鬼,能吃了你是吧!”   “不论你说什么,我今日也断不踏出这牢门半步。”   “我请不动你总有人请得动你。”司奇撂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对门的人看完好戏后便来劝导我,无非是说一些类似于‘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老生常谈,为了几坛酒倒也算煞费苦心了。   其实这些挣扎都是多余的,我知道自己还是舍不得挣断与他之间的纠葛,只不过想要将这些记忆多保留片刻,纵然这记忆里尽是仇恨的印记,纵然他心里从未有过我。   然而身后等着我的不是一场醉,也不是一场梦,叫我怎敢轻易将眼闭上。   “更阑月隐乌梢下,纵是天明梦也长,本是匆促黄梁客,醒来何须念南柯。“   对门的人一脸费解:“你嘀嘀咕咕大半天,我怎么半句也听不懂。”   我苦笑:“其实……我也不太懂。”   司奇说要去请人的时候,我猜想不是蒲苇就是太史,终归他请不动玉帝,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请来的——竟是泱濯。   当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已在心里开始盘算如何拒绝,然而他的举动总是令我始料未及,大袖一挥,我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我几乎是在自己倒地的同时醒了过来,对门的洌罗还保持着原先那个吃惊的表情,泱濯的手才刚刚放下,叶岱书的身体才刚刚接触到地面……   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此情此景再贴切不过,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化为灰烬,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挫骨扬灰。   而这本就是他最想做的事,此刻终于如愿,他会不会好过一点,或者……少恨我一些。   原来做鬼是这样一种感觉,轻得仿似走在云端,低下头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周身围绕着的全是幽绿的鬼火。我有些赌气的从他身体里穿过,却没窥探到任何我想窥探到的东西,没有温度,也没有颤动。   在洌罗的目送下,我跟着他大摇大摆的出了风狱,一路行去各自无话。   他将我仅存的一点希冀弃若敝履,万般不舍与留恋皆在他的一挥之下幻成泡影。   投身平常百姓家也好,落入候门相府也罢,总归是要做一个与他再无瓜葛的人,所以做谁又不是一样呢!   孟婆站在桥上,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最明艳的鹅黄色衣裙,她手里端着一碗能涤净灵魂的汤,笑吟吟的看着即将步入转生台的我。   我的兄长与他一生挚爱携手站在忘川河旁,如火如荼的彼岸花簇拥住这两道佝偻的身影,芳华虽逝容颜虽老,可两人的心却从未变过,我不禁有些羡慕起他们,若能得此一人,纵是永世为鬼也不觉凄凉。   而他,如一座磐石立在那里,黑色的身影总也透着冷漠与疏离,似要将茕茕孑立四字贯穿今古。   我一步步迈向台阶,彷徨而又决然的扑向重生之火。   孟婆将手中汤递给我,我仰头将之饮尽——   自此金镂金玉不相干,若逢天涯相见不相攀。   我忽而想起小叔过奈何桥时的情景,便趁着还有记忆的时候问她:“当日小叔同你说了什么,何故使你泪流不止?”   孟婆莞尔一笑,依旧是少女的风情,她指了指发髻上的那枝蜀葵:“那天,我去找他拿酿酒的鲜花,路过花圃时,顺手采了一只蜀葵插在头上,他见了我之后便说,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而他手里拿着的也正是这蜀葵。”   我接言道:“所以,小叔那天过桥时说的也是这个,对不对?”   她点点头:“每一世都是这句,从未换过其它的。”   她的目光越过忘川河水,落到虚无飘眇的夜色之中,她喃喃道:“我知道,他从未忘记过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是常态,其余三苦却并非人人都能尝尽。我两世为人体会最深的便是那求不得,而我求的那个人却怨我最深恨我最彻底,细数过来,我与他之间相互给予的似乎全是苦。   而记忆里惊鸿一现的温情与暧昧,也在此刻化为挥之不尽的苦。   当我转身欲在看一眼那个人的时候,孟婆将我拦住,她说——   奈何桥上莫回头。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茶馆不到点灯时刻便打了烊,天渐渐黑下来,一轮圆月早已迫不及待的悬在幕布下,夜空里一颗星子也没有,偶然飘过几团乌云,将月光笼得阴森可怖。   踱步到洛河旁,河畔人烟渐稀,仅有一两家面摊的老板还在依依不舍的挑着炉里的煤火,脖子上挂着半新不旧的汗巾,时而吆喝几句,响亮的声音飘到了河面,转眼便消失在了薄薄的雾霭之下。   忽然察觉到空气里有一阵异样的晃动,我抬眼望去,天上的乌云正急速的朝月亮收聚,夜色越陷越深,几盏百姓家的灯火已撑不起沉重的幕布,有要盖下地来的趋势。陡然间,一道红色的光影掠过河面,朝不知名的方向飞去。   那道光影飞得极快,我驱着云斗跟在他身后近乎有些吃力,而他似乎察觉到了我,速度越发的快了起来,我追赶不及不多时便跟丢了。   我一面凝神寻找他的形踪,一面往他消失的方向飞去,当我终于追赶上的时候,只见他蹿进一间院子,屋里的烛火瞬间被熄灭,随即从里面传出一声男子凄厉的惨叫,将静谧的黑夜生生打破。   我暗叫一声不好,接着便飞身入了屋内,只见那光影已幻化成人形,拽地的长发遮住半张泛着青光的脸,不可遏制的贪婪从他眼中流露出来。   “找死。”我抽出腰间的剑,直直朝他刺去。   他利落的闪开,并发出狰狞的笑声,半点不知死期将近。骤然间,他的指间生长出两寸余长的指甲,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红光,他狞笑着说:“管你是谁,今日倒要看看你能耐我何。”   我身上的鬼火给了屋子一点光亮,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我看到墙角有一个缩成一团的人,看样子像是没被得手,我怕与这恶鬼打斗间会伤到他,于是朝他大喝一声:“快出去。”   他颤着声说:“我……我腿软。”   那恶鬼见我有片刻的分神,立时便迅猛了攻势,我一个躲闪不及,身上的袍子有几处被他的爪风割破,墙角下的人见状惊呼一声:“小心啊!”   我若单单与这恶鬼独斗,如何也不会占下风,只因顾及到屋内的人才会招招留有余地,这恶鬼怕是一早就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得空就要往他身边去,但凡我有片刻的松懈,那人的小命便片刻不保。   “屏儿你别怕,姐姐这就来了。”忽而屋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并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   我还未出声阻止她便跑了进来,手举着一根长棍,看了我与那恶鬼一眼,手中的棍子摇摆不定,时而指向我时而指向他,这时墙角的人又出声了,他说:“姐,打那个长发的鬼,他方才险些将我的心给挖了,快……快打他。”   “屏儿你躲好了,姐姐这就替你收拾他。”说完便举着棍子冲了进来,那恶鬼又是一声狞笑,一挥手,红色的爪风直朝她劈去。   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仍旧一往无前的向前冲,我一个闪身将她挡在身后,利刃般的爪风结结实实落在了我身上。   我吃痛往后退了几步,身上的鲜血飞溅而出,不想那恶鬼见了血变得异常兴奋,一招更比一招迅疾,我一边吃力招架一边对身后的人说:“要想活命,就赶紧带着你弟弟离开,你们待在这里只会碍事。”   见她怔在原地不动,我又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她如梦如醒般回转过来,随即便趁着我制造出的空隙闪到墙角,半拉半扯的将那人带出了屋子,那恶鬼见状立时挥出两道爪风,直朝姐弟两而去。   倘或今日进的不是这个院子,倘或这两姐弟换成其它人,那么我如何也不会这么舍命相护,只因在她冲进来的那一瞬间我认出她就是穆凝。   这次的爪风落在我后背上,我趁机将两人推了一把,并将门给合上了。   我转过身去,对着他冷笑一声,手里的寒冥剑已蹿出一人来高的绿焰,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直到这时那恶鬼脸上才显露出一丝惊愕与惶恐。   一旦寒冥苏醒,即便是千年鬼刹也难逃一死。   纵是地府阎王也会有狼狈的时候,在那恶鬼倒地之后我也如释重负的跪倒在地,看着他渐渐化成灰烬,直到什么也不剩了我这才任由双眼合上。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着墙壁与屋顶的狼藉才知是昨天同那恶鬼打斗的屋子。院子里有人在交谈,我听出来是穆凝的声音,还有昨夜蜷缩在墙角的那个男子。   身上的衣服不是我的,尺寸略有些显小,是件半新不旧的烟青色长衫,前胸与后背的伤口也有被处理过的痕迹,我挣扎着起了身,扶着墙壁出了屋子。   出了屋门,院里的光景寻常朴素,灶台里的柴火‘噼里啪啦’燃得正响,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有阵阵的香味传来。穆凝站在院子中央,身穿一身武服梳着男式发髻,手里拿着一把斧子,正利落的劈着柴火。   他则站在一旁等待,时而弯腰时而起身,清瘦的身形撑不起宽大的衣服,他将劈好的柴火一捆捆抱进柴堆整齐码好,乐此不疲的来回跑动。   而我这时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竟是昨日在茶馆里说书的那位。   是他先发现的我,扔了手中的柴火就向我跑来,一把将我扶住并淡笑着说:“昨夜见你伤得那么重,还以为你活不过来呢,想不到竟这么快就醒了。”   这时穆凝也扭过头来,神色颇有些得意:“用了咱家祖传的伤药,鬼门关前也能将人拉回来。”说着用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对她弟弟说:“屏儿,别再让恩公站着了,扶他去椅子上坐下,再去给他倒杯水,昨夜流了那么多血,想必这会儿定渴得不行了。”   这个叫屏儿立时会意,将我扶到椅子跟前,小心翼翼的让我坐了上去,接着便又忙进屋里,想必是倒茶去了。   她扔下手里的活计,径自舀水洗了手,随即走到我跟前:“昨夜真是多亏了恩公,若不然我姐弟两已成了恶鬼手下的亡魂,恩公若是不嫌就请受我姐弟两一拜。”   屏儿这时也走了出来,将茶碗递到我手里,穆凝将他拉到身旁做出要下拜的姿势,我忙起身将两人拦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我行的也是份内事,换作他人也是一样。”   “怎么会是举手之劳,你都受这么重的伤了。”屏儿说。   我摇了摇头:“我说没事就没事,你们再这样反倒使我难以自处,若真要谢我就说再与我说段书,就当是报答我救命之恩了。”   屏儿眼睛一亮:“果真是你,我就说我见过你嘛!”   接着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又是打哪儿来的?怎么先前从未见过你?还有就是昨夜那厉鬼是何等的凶猛,不想竟也不是你的对手,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又怎么会知道那恶鬼在我家中?”   “屏儿,不得无理。”穆凝喝道。   他朝我伸了伸舌头,寡淡人脸上透着天真与顽皮。   我说:“在下泱濯,祖上都是驱鬼的道士,因前段时间听闻城中有一专门猎食人心的恶鬼,故此才特意前来。”   穆凝说:“恩公若是不嫌弃就在寒舍住下,家里就屏儿一个人,也好同他作个伴,等你痊愈了再作打算,如何?”   我这才知道她早几年就已出阁,嫁给了城中镖局的一个镖头,平素都住在城里偶尔会回来看看。昨天她刚同丈夫押完镖,过来给他送些度日的银钱,两人同在屋里吃过晚饭,就在洗碗的空当那恶鬼进了院子,她在灶间听见屋里的动静便赶了进去。   我点点头:“也好。”   穆凝将中午的饭食打点好便走了,屋里就剩我与屏儿两人。   饭桌上他同我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是穆凝并非他亲姐,七年前他流落到洛河城中,饿极了晕倒在她家门前,她父亲见他可怜便将他收为义子,几年前父亲病逝穆凝也出了阁,如今这院子就剩他一个人住。   辗转那几年他常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以致现今体弱到什么重活也不能做,平常只在城中茶馆说书赚些酒钱,穆凝时常来看来,每次都要劈下足够烧半月的柴,再留下些银钱供他度日。   他问:“泱濯,你打算在洛河城待多久?”   “依情况而定。”   他带着些央求的口吻说:“你暂时就别走了吧,好不容易来了个能同我作伴的人,你若是走了,这院子就又剩我一人了。”   这时饭已吃毕,他利落的收拾好碗筷正打算出屋,我将他叫住:“屏儿。”   他扭过头来看我,一脸疑惑,我说:“我尽量……多留些时日。”   随即,他脸上扬起一抹知足的笑,那笑有些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看到过。   当夜我烧下一符雁纸,向地府的人报平安,归期不定。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当夜等他睡着后,我悄声进了他的房间,借着月色我看清了他左胸口的胎迹,那是一朵刻进灵魂里永不会凋零的花。   我知道这绝非偶然,一切定是他早就布置好了的,他将自己与穆凝拴在一起,是守株待兔也是未雨绸缪,知道我不会去找他,于是就用这种方式等着我现身,即便入了轮回也要与我纠缠不清。   他低估了时光在一切事物面前的破坏力,他总觉得自己欠我,却不知道我早已放手。   现在他还是欠我,欠我一次拖泥带水,一次依依不舍的诀别,一次走马观花的回顾,再是一个转身与一声再见。   如今真的再见我便是债主。   兴许是因了他们家的祖传伤药,我的伤好得很快。   直到日上三竿了他的屋里还是没有动静,期间我进去过好几次,发现他每次睡着的姿势都不同,阳光透过窗棱照进去有时照着他整张脸,寡淡的脸略显得有些苍白,有时他将头窝进被子里,只留下半个凌乱的脑袋。   不曾等待睡醒人的眼,所以当他一脸迷惑的看着我时,站在床前的我有些手足无措。   他如梦初醒似的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随即便一脸歉意的对我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现在就起来做。”说着他就慌慌忙忙的套上衣服,接着又弯腰去穿鞋,低头的时候胸前花朵隐现。   除了这个,他身上再没剩下叶岱书一丝半粟的痕迹,当年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如今的茶米油盐酱醋茶,看着那道在灶间奔忙的身景,我有些开始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他。   吃过早午合并的一顿饭,他说要去茶馆说书并问我要不要一起,我一时兴起便打趣了他一句:“酒分我半坛,我就陪你去。”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原来……你是会笑的。”   我笑了吗?   下午是茶馆人最多时候,我和他到的时候二楼已是满座,众人见他来了都堆起期待的笑,其中一个忙将他请到特意留的位置上,而我则沾了光坐在一旁。   桌上放着一壶清茶与几盘茶点,他一如既往的将折扇打开,扇子上面写了几行草书,鬼画符似的一个字也认不清。他在桌椅间的空道上踱步,似在考虑今天该说什么,听书人的视线则在我与他身上游离,满满的打量。   晌久,他踱回到位置上,眼睛一亮:“今日要说的这个人与我同名,诸位可否猜得到是谁?”   坐在靠窗位置上的人猛的一拍桌了:“这还用猜,不就五百多年前祸国殃民的尤国长皇子郁屏吗!”说完又看了他一眼,略有些嘲讽的说:“虽说同名同姓,可你与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你看看你,哪有半点祸国殃民的样子。”   顿时哄堂大笑,众人随即接起话头说着打趣揶揄他的话语,茶馆二楼笼罩在一片哗然中,可我却在这哗然之外。   郁屏,他这一世还叫郁屏,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他一早就已画地为牢,将自己与那些忘了却不要忘的人圈在里面,将漫不经心的岁月圈禁,将记忆里的沙砾严丝合缝的锁进蚌壳里,等着它们凝结成明珠……   他在想什么我竟全都知道,即便他什么也不说我也知道。   郁屏满不在意的笑了笑,全不理会那些揶揄与嘲讽,只是回过头来看我,一段书的的序幕就此拉开——   “说起郁屏的美貌,十二三就已初露端倪,半弯的凤眼里藏着琥珀,欲语还休间含着秋意浓浓,回眸时能夺日月星晖,蹙眉时掩郁世间万物,叹一气□□尽失,笑一声冰雪消融……”   窗口那人将他打断:“等等等等,我们都没见过他真人,纵然你再说得绘声绘色我们也感受不到半分,你就跳过这段,直说他是怎么祸国殃民的吧!”   郁屏仍旧笑着说:“凡事讲究个循序渐进,好比人这一生,跳了哪段都是不会完满,你暂且听着,我向你保证不出半刻郁屏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那人一脸不信:“要是没出现,你怎么说?”   正说着便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像是正应和了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众人半信半疑的将视线投向楼梯口。   由最开始的哗然到窃窃私语,再到最后的鸦雀无声,一身凡人装束的月老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了上来,眉眼里藏着龙族惯有的高傲轻蔑,他无视掉那些毫不遮掩的打量目光,旁若无人的郁屏身边坐了下来。   店中伙计拎着一盏热茶上楼来,心猿意马的给他倒着茶,郁屏则是一脸熟稔,并笑着说:“鸾磬,你来了。”   他也被他画进牢里了吗?   鸾磬轻抿了一口茶水,立时就皱起眉来,抬眼问店中伙计:“没有酒?”   那伙计头点得如倒蒜:“有有有,公子要喝什么酒,我这就去隔壁买。”   “就来一坛陈年荷花蕊吧。”郁屏看了眼鸾磬,又看了一眼我,最后又看着众人:“至于这酒钱……”   又是窗口那人:“酒钱算我的,你赶紧去,别让这位公子等急了。”   “好,我立马就去。”那伙计说完便下楼,动作迅猛的像是有鬼在后面撵他,整个二楼都在他的脚步下颤动。   郁屏将扇子一收径自坐了下来,并同我介绍起鸾磬,说他是自己故乡的朋友。   在制造这场会面主谋的面前,我和月老心照不宣的以初次见面的形式寒暄了几句,其它的事一概不提。   伙计将酒买来以后识趣的另拿来三只茶碗,鸾磬浅尝了一口仍旧皱了皱眉,并非是酒不好,而是坐在茶馆里喝酒本该有的兴致总要缺掉一些。他扫了一眼众人,幽然开口道:“看够了?”   众人忙收回了眼,有的干咳两声用作掩饰,换个隐蔽些的姿势有意无意继续瞄着,有的则将端起茶碗举到唇边,侧着脸一动不动,他的不满与排斥没有起到任何遏制的作用。   这时郁屏站起身来,像是打算接着先前被中断的继续说下去,他将扇子扔到桌上,拿起盛了半碗酒的茶碗,另取了一只筷子,‘叮咚’几声,有一半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看着窗口坐着的那个人:“郁屏可有说错?没让在座的诸位失望吧!”   那人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没错,没错,小先生继续说,我们都听着呢。”   郁屏扭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向我炫耀,我心里不禁有些疑问,究竟是赶巧还是他知道鸾磬今日会来。   “话说这皇子屏有个贴身护卫,十指缺两指人称八指修罗,说起这八指修罗自小就跟在他左右,相貌平平武艺却了不得,但凡皇子屏要出游必定带上他。”他顿住,又敲了一下酒碗:“皇子屏的美举国上下都有耳闻,世人皆爱美自己也爱皇子屏,他每每出行都是万人空巷街道拥堵,车马不得前进护卫再多也不顶用,次次即兴而出败兴而回,又添惆怅与寂寥。   终有一日,他包起巾帼穿起绫罗,不带八指修罗不带半个随从,化成一平常女子出了王宫,不料却并兼雌雄之美,先是艳冠群雄羞煞世间男儿郎,再是独揽群芳羡煞世间女娇娥。   天底间总不乏摧花斫柳之人,爱美过头便会心生邪念,自古红颜多舛美玉易碎,皇子屏也不外如是,有一江湖邪士……”   我想起五百多年前的某个雪夜,郡王府的伙房里也曾出现过这一幕——   同一个人隔着遥不可攀的岁月叙说同一段故事,前者是当局者愈演愈烈的悲戚,后者再忆是旁观者感同深受的怅惘。   记得他当时问过我一句话:你可愿做我的明月清风?   我没有做出任何答复,作为听书人的我当时已有所察觉,然而最终却将那份莫名滋生的情愫刻意弄得扑朔迷离。如今我清明无比,那个发问的人却再不向我讨要任何回应。   郁屏说完后似乎已累得不行,坐回来小憩了片刻才问我书说得怎样,我说:“不及某个人说得好。”   他这又来了兴趣,便追问我那人是谁,我深深的看着他,将那对琥珀似的眸子当作是能够追溯时光的渠道,然而已风化的一切哪里有迹可循?   他问:“可也是个说书先生?”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不,只是一个故人。”   众人再没有意犹未尽的追究下文,彼此静坐着似有些心不在焉,已到了掌灯时分,这会儿本是客人渐渐消散的时间段,然而只有店中伙计乐此不疲的跑上跑下,下楼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直到鸾磬说他乏了,郁屏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众人如梦初醒般,跟随着我们三人的脚步陆陆续续下了楼。   此时的洛河城正是华灯初上,浓浓的夜色里,街道两旁的烊火一盏盏的熄了又一盏盏的亮了。我们并肩走在路上,气氛时冷时热却不觉萧索,鸾磬的话向来就少,也就对着他时才有几句话可说,我只在一旁静静听着,听他们叙旧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走到中途鸾磬便借故离开了,待他离开后,郁屏有些得意的问我:“你觉得鸾磬这人如何?”   我自然知道他的这个‘如何’是什么意思,于是便说:“若生在王室,怕会是第二个皇子屏。”   “你这话一点也不好笑。”他顿时拉下脸来。   我竟有些着慌:“我说错话了?”   他瞪大了眼看我:“泱濯,原来你也同茶馆里那些人一样。”   我不明就里的问:“怎么一样了?”   “怎么就不一样了?你敢说你不是这么认为的,认为他是个祸国殃民的皇子,认为尤国活理应要断送在他手里,认为他是个玉貌竹心的金镂鬼,认为他活该一生鳏寡……”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原本高昂着的脑袋也垂了下去,直到看见他的肩膀在颤动,我才知他在流泪。   郁屏的哭诉不是理直气壮的辩白,而是无力回天的懊恼,原来孟婆汤只能洗净仓皇的记忆,却洗不净沉淀在灵魂最底处的尘垢。   我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怔在原地看着他如受挫般跑开,直到他即将消失在视线之中,巨大的恐惧才如潮水般涌来。   我疯了一般的追了上去,紧紧攫住他的双肩,并且逼迫他与我对视,我重复着一句话:“我从没有那么想过,从来就没有那么想过……”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郁屏哭得乏了便沉沉睡去,我在他床前待到夜最深人最静的时候,直到鸾磬来了。   他站在院子中央,拽地的长发无风自动,一袭红衣在夜色下异常醒目,他说:“叶掌书曾拜托过我一件事,不知阎君可有兴趣知道?”   “既特意来找我又何必卖关子,直说便是。”   他揶揄道:“冷心冷面的阎君何时成急性子了?这可不太像你。”   我冷笑一声:“月老又何必厚此薄彼,论起心冷泱濯恐怕还不及你一半。”   他也不反驳,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后:“那天在红豆林,他问我记不记得一个叫郁屏的,我与红豆林打了几千年的交道,试问里面的哪颗情种是我不认得的,只不过我没告诉他,你猜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一旦回答他记得,那么他下一个问题便要问你与郁屏结缘的人是谁。”   他轻笑一声:“接着他便说,倘或今后见了郁屏的情种就直接丢下凡间,当时我就在想,要么是他与这人有仇要么就是与这人有情,可如今我总算是知道了,原是他早就将一切打点好,是要孑然一身的等着某人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郁屏,心底是醍醐灌顶般的震撼,他所设下的每一步既缜密又决绝,这近乎是场孤注一掷的赌博,若我来他便赢了,若我不来他便是满盘皆输。   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从发间取下一根发丝在指尖缠绕了几圈,接着那发丝便如一条游龙般,流光溢彩的向我足下延伸,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没能制止它爬上脚踝,而发丝的另一端则延伸进了郁屏所在的屋子,随即我便感觉到一阵无名的颤动。   这颤动还在不停的蔓延与拓张,直到屋内传来一声惊呼,与我的落慌与惊惶相应想和。接踵而至的是奔涌进血液的一股清洌感,类似于崖间直落的清泉,好像能洗刷掉池底石子的斑驳。   鸾磬走到我身后,双指掐着那根红丝一脸玩味的问:“你觉得我这是多此一举呢还是锦上添花?”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手指在红线上游离:“我自然是在做份内事,身为月老怎能容忍世间存有孤鸾,难道你不该谢我?”   门‘吱呀’一声的开了,只见郁屏从屋里走了出来,脚踝间的那根红线丝毫不受形动牵制,无形的在我与他之间伸缩。鸾磬眼疾手快的将我与他的身形隐去,随即便负手作壁上观。   郁屏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泛着红晕,他急忙跑到井旁汲了一桶水,将手里换下的衣服扔进盆里,一面搓洗一面喃喃道:“他可是个男人啊!我怎么可以做这种梦,真是不知羞耻,不知羞耻……”   一旁的鸾磬幽然开口道:“如此良宵美夜,我若再留下来便是不识趣了。”说着便向院外走去,并一边走一边说:“想必我不说你也知他阳寿将尽,你若再不好好把握就只能等到来世,届时我可不会再多事为你们扯篷拉纤……”   直到再听不见他的声音我才从繁杂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接着胸间又激起惊涛骇浪似要撞破胸膛,这时郁屏也看到了我,他被我吓了一跳,将手里刚洗好的衣服也给扔了,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我,嘴唇剧烈的发着抖。   我走到他跟前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半晌,他往后退了几步,眼神躲躲闪闪:“你……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我逼近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想要你。”   他先是一怔,接着便慌了起来,躲开我的视线并一脸无措的擦拭起手里的水渍,直将两只手擦得通红也不肯罢体,他渐渐的别过脸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随即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一只手攫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绕到他的后颈将他死死扣住,他挣扎着一脸的局促,我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从现在开始,我们延续刚才你未做完的梦。”   说着我就将他往屋里拉,他负隅顽抗着:“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我做梦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再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门又‘吱呀’一声紧紧的闭上了,我攥住的那只手在黑暗中剧烈的颤抖着,他说:“泱濯你别这样。”   我用力一拽将他带进怀里,在寡淡的脸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他极力想要躲闪却在我的钳制下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直到最后他的整个身体渐渐软了下来,紊乱的气息显露出举棋不定的犹豫。   窗棱将清凉如水的银辉漏了进来,榻上的人此刻就沐浴在这月色之中,它们为削瘦的身躯渡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辉。那朵永生之花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倾吐着无色无味的芬芳,我缓缓压了过去,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只恨不得能剖开胸膛将他缝进肚中。   在我进入他的那一瞬间,藏在记忆里容颜才逐渐与他交迭,一丝一缕的将行去久远的岁月牵扯到眼前。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深爱的那个人早在五百年前就已出现在我眼前,玩世不恭的对着我说喜欢,却又在转身之后将他人拥入怀中。   那夜在王陵,就在我与他纠缠了一整夜后,他求我救救即将化为灰烬的穆央,随着他淌下的泪我的心也跟着万念俱灰,不为我知道他就是郁屏,不为他先前所做的一切行径,只为他又是在一个转身之后将另一个人装进眼里,而那个时候我是不存在的。   他的心究竟能装下多少人多少事?而我又能在那片方寸之地占据多少位置?   我发了狠的冲撞,一下比一下深入,他在我身下如一片即将落地树叶,而我则是一阵能够主宰他存亡与否的风,我要他完完整整的属于我,我要他跟随我的脚步前进后退,我要他眼里再装不下任何人。   “郁屏,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就只能有我……”   不可遏制的呻、吟从他口中零零碎碎的冒出,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气力能攀上我的肩,将唇附到我的耳边,喘息着道:“梦里是你,眼里是你,心里是你,就连……身体里的也是你,不论你相信与否,郁屏此生就是为等着你的,下一世下下一世都为等你,嗯啊……你慢一点……”   情潮汹涌而来迅猛而退,我与他同时轻颤一声,随即他便像被卸了筋骨一般瘫软的倒在榻上。良久之后,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寡淡的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是累极的表情,他慵懒的将脸靠了过来,鼻尖蹭到我的下颚,他说:“那天在茶馆看到你就像是久梦乍回,明明是初相识却有一种久别重逢之感,当时我就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前世见过。”   我抚着他的发丝,在他眉间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你想知道前生的事?”   他摇了摇头:“这一世都还没活明白,哪有闲心去管上一世的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与其苦苦追究前生倒不如一心过好当下。   周公曾说过,智者好踏云中路,愚夫只翻尘世垢,我又不是愚夫翻那尘世垢作甚,再者那里面也不见得有你,即便有你也未必比眼前的这个你好。”说完他便宜抬起脸来,眼睛里流转着灯火一般的迷离,他的手在我身上游离,带着试探与邀请——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